顧雋意識到,這一個笑並不同尋常,也並沒有善意,他突然生起了警惕,道:“你覺得我做了什麽?說來聽聽?你知道,我不憚於承認我所做過的事的。”他隱隱感覺,黎曜誤會了什麽,並且把黑鍋往他身上甩得歡實。


    “《定國九策》。”黎曜道,他的眼眸在月光映照下閃爍著冰涼的色澤:“《知焚》。”他一字一句道,然後看著顧雋:“陛下知道的吧?”


    “是,我知道。”顧雋走近黎曜,黎曜並不曾像之前那樣隱有退縮之意,隻是直直的看著他。他又變作了朝堂上那個黎曜,那個以生死為賭,同顧雋博弈,分毫不讓的丞相。


    顧雋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了黎曜身上。


    見著顧雋的動作,黎曜神色有了幾分意外,過了一會兒,又有些強忍,他似乎想把披在自己的衣服扯下,甚至想丟在地上狠狠的踩踏兩腳,但是他畢竟是黎曜。他忍住了,隻當做毫不在意。


    如果沒有兩世的經驗,顧雋是看不懂黎曜的。


    “陛下是否覺得,黎曜實在是討厭得很,處處違逆於你?”黎曜問道。他從來沒有這樣直白的說過這種話。把他們之間的矛盾,挑得清楚明白。問到這裏,他似乎想到了什麽,道:“陛下不必解釋,隻單說,有沒有這樣想過?”


    顧雋當然是這樣想過的。他看著他,等著黎曜的後續。


    黎曜果然從這樣的沉默裏得到了答案,他笑了,又清又冷,又含著一絲悲意:“因著黎曜處處違逆於您,所以,您就要讓他,成為乖巧聽話一心仰望愛慕您的傀儡嗎?”黎曜的話,在兩人之間,劃下了仿若天塹的鴻溝。


    顧雋很意外,又好像不那麽意外。他太了解這個人了。他把他想做何樣心思險惡的人,仿佛都不足為奇。因為這個人,在某些方麵,本就對他極度的不信任而又防備。


    顧雋道:“把你的猜測從頭到尾說一遍。猜對了,這次,就算你贏。”他知道,他隻有這樣說,才能放鬆他的警惕,讓黎曜把自己心中所思所想袒露出來。他想知道,顧雋在他心裏麵,究竟是一個怎樣心思險惡的人。


    “夢境之始我無從得知,但是這作為一個媒介而存在的東西,一開始定然不是你弄出來的。”黎曜道。


    當然不是他弄出來的。顧雋根本什麽都沒有幹,他隻是想知道,這個人能夠把他想得多離譜。顧雋可有可無的頷首,算作認同。


    “但是你不知為何發現了它的存在。並且利用它。編織出了我的夢境。”


    顧雋:“……我沒有。”


    黎曜笑了:“陛下,你敢說我的夢境產生同你無關?”


    顧雋:“……”他還真的不能說同他無關。他挫敗而又無奈地點頭,接了這口黑鍋。


    “你藉此編出了雲沐澤同蘇顧此人的存在。然而,為了讓這兩個全然同現實沒有聯繫的名字同現實掛上聯繫,你分別又為他們編出了另一個名字,他們之間互稱而外人少有知曉的名字。雲曜,顧雋。”黎曜道,聲音帶著冷意:“而雲沐澤,以著我為原型,那蘇顧當然是你的化身。”


    黎曜冷笑著,他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顯然這次是氣得狠了觸到了他的底線:“我真得感謝陛下,在夢裏對‘我’可真的是好朋友啊,盡心盡力也不過如此。冒著大不韙收留合該被淩遲處死罪大惡極的罪人。”


    “雲沐澤喜歡上了你,似乎理所當然。當然這其中緣由細細數來並不會讓人覺得奇怪。隨你一路征戰到最後見你君臨天下,您倒是很好的,目光之中將他做替身懷念他人十年,讓他心中痛苦煎熬,他始終仰望於您而又深藏愛意,卑微到低入塵埃。您是否對於編織出這樣的夢境,覺得分外得意?”他又將“你”換做了“您”,濃濃的諷刺之意無法削減。


    顧雋神色凝住了,已經看不見一絲笑意。心口仿佛被人攥了一把一樣的疼。黎曜所說的,顯然就是雲沐澤的感受。他從未想到,如雲沐澤那樣的人,也會自覺卑微。


    “繼續。”顧雋強壓下心口翻湧而出的情緒,道。


    “陛下,您是想讓黎曜成為雲沐澤那樣的人吧?”黎曜道:“也是,他那樣挺好的。仰望愛慕而又永遠卑微。他不會不聽話,也不會在朝堂上同您刻意對著幹。他會聽話懂事,他仍舊天真,哪一點不必我這種茅坑裏又臭又硬的石頭好。陛下如此想,不過是人之常情。隻是麻煩了陛下,做這麽多設計,怕是廢了不少心思。”說到最後,黎曜連怒氣都已經提不起來,語氣一片死寂。


    顧雋神色不明:“我做了哪些設計?既然已經說到如此地步,不如一一挑明?”黎曜同沈熙晨果然不愧是同一個人……一旦反目,戳人心窩子一戳一個準。


    “景和殿那本《知焚》,是陛下放的吧。這世界上,不會有第二本《知焚》。”黎曜道:“陛下不用同臣解釋,單說是與不是?”黎曜這人,真的是狠啊,連給人辯解的機會都不留,讓人隻能跟隨著他的節奏來,步調為他所掌控。


    “是我放的。”顧雋道。


    “是了,這一切就此聯繫上了。我雖多夢,夢中人聲隨時日清晰,但是,一切的改變都是那日從景和殿看見那本書開始的。自那日起,腦中就有片段閃現,夢中之人本是模糊不見人影,那日之後,就都見著了。至此之後,夢境就越發清晰,雖破碎不知其所謂,但是之後夢境頻發,漸成片段。而今日,你在房中點了那香之後,我竟幾近完整的夢到了屬於‘雲沐澤’的一生。您是否,是想用雲沐澤的記憶,替換黎曜的記憶?隻是,讓您失望了,於我而言,隻是多了一段記憶,黎曜並沒有成為‘雲沐澤’,不知道陛下知曉此事,失望不失望?”顧雋失望不失望不知道,黎曜已經極度的失望了。如果顧雋不能辯解,就此承認……那麽大景,不會有丞相了。黎曜本就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


    “說完了麽,我想你應該能給我留一些辯駁的時間?”顧雋道。


    黎曜看著他,一聲不吭。他這個態度已經是同意了。黎曜絕不是顧雋那樣獨斷的人,不會因為自己心裏麵的想法,就此把這個人蓋棺定論。


    顧雋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停下來,他看著黎曜,臉上已經沒有了表情,他目若深潭,透不進一絲光:“黎曜,我太了解你了。表麵上,你所說,確實仿佛無懈可擊。你自己的語氣也足夠篤定。可是這都是你的猜測。你若是當真有了證據如此認為,你不會同我說的。你會連夜的不見人影,讓我如何也找不到。你不會真正狠得下心毀了大景,但是我日後定會事事不遂心。我說的可是?”他繼續道:“可是,你應該想想,你不是這樣多話的性子,今日一反性格說了這麽多話,定不是毫無目的。你說了這麽多,隻是你知道,我千萬般不好,確實是從來不屑於撒謊的,你隻是在從我的態度裏,尋求你要的答案。一旦你得到了你要的答案……”顧雋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也不再繼續:“黎曜,你捫心自問,你的推測當真毫無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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