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黑雲滾滾,一記驚雷劈下,驟然大雨傾盆,渾身濕得透徹;到了夜裏,幾陣咳喘後,冰涼刺骨的身子竟像火一般地燃燒起來;寄奴連夜請來大夫,號了脈,開了幾劑驅寒的湯藥,仔細熬了,接連服了幾日,卻收效甚微。寄奴心急如焚,又陸陸續續請了幾位大夫細診,皆說是心氣鬱結,心病所致,隻服湯藥恐難痊癒。


    一聲一聲,時緩時急地,那輕而淺又濃而重的咳嗽,就像暮春時節惱人的細雨,綿綿地,總不讓人消停。


    黑暗中。


    兀然悲涼的一聲啜泣,那人身子一僵,掙起身慌亂地逃跑,奈何屋子太暗,早已被淚水濕透的雙眼什麽也瞧不見,一路磕磕絆絆地,撞翻了琴案,矮凳,花瓶,弄出一陣紛雜淩亂的聲響,卻隻捂著淚痕斑駁的臉,逃跑。


    “千塵,是你麽?”


    風青桐咳著,喘著,伏在榻前,伸出手,急急地喊他,“千塵,是你麽……”


    那人終於頓住了腳,僵立在門外,死死地咬住嘴唇,也不知是幾時就咬破了,滲著血,混著淚水的酸澀,絲絲腥甜,每每咽下,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在喉嚨上割開一道道很深的傷痕,幹灼地疼。


    “千塵……”


    風青桐摸黑下榻,腳步太急,絆住打翻的矮凳,撲倒在地,碎片割破掌心,刺入皮肉,生生的疼,他一聲驚呼,又咳了,低低地喊著他的名字:“千塵,是不是你啊,千塵。”


    那人終於復身回屋,摸索著,尋到他,緊緊抱住,心痛著,隻是寥寥幾字,卻已泣不成聲:“是我,是我,師傅……是我。”


    冰涼的手指顫抖著摸到了那張濕漉漉的臉,描摹著他的眼角,嘴唇,這個人,真的是他的千塵;心突然就暖了,但是好痛好痛:“我以為,你再也不會來清風苑了,再也不要我這個師父了……”


    懷裏的人好像瘦了,憔悴了,身子那樣的單薄,那樣的冰涼,慕千塵咬著牙,從痛灼嘶啞的喉嚨裏艱難地擠出破碎的字句:“師傅,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你討厭我了,再也不要理我了,所以,一直不敢來……可是,寄奴說你病得好重,我……我好擔心你,又怕你生氣,所以,所以才偷偷地躲著……你知道麽,千塵好想你,千塵真的好想你啊,師傅。”


    “傻瓜!”


    風青桐輕輕咳著,臉頰貼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吸取著從他齒間呼出的氣息,細微的嗓音夾著一絲孱弱的溫柔,他說:“師傅怎麽會討厭你,怎麽會。”


    又一陣猛烈的咳喘,聲聲欲碎。


    慕千塵慌亂地抱起懷裏的人,小心翼翼地擱到榻上,掖好被角,轉身要去掌燈,卻被他驚慌的抱住:“千塵,別走,不要。”


    “師傅別怕。”


    慕千塵俯身坐定,抱住他,溫聲道:“我不走,我隻是去掌燈,替你拿藥,嗯?”


    風青桐搖頭,愈發用力地將他抱緊,許是那人的懷抱太暖了,才讓他如此貪戀不舍,“我沒事的,不用喝藥,真的。”突然像個小孩子似的,聲音軟軟地:“千塵,你等我睡著了再走,好不好,好不好?”


    慕千塵淺笑著,抱他躺好,抓著他的手,伏在床邊,輕言細語地哄他:“師傅別怕,千塵會一直陪著你的,你看,我抓著你的手呢,抓著緊緊地,我不會走的,別再害怕了。”


    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的臉,誰也看不見那斑駁的淚,可是那細膩的溫柔,那動情的眼神,那心痛的觸及,卻剝落了障目一葉,逐漸清晰。


    簾卷疏風,夾雜著淡淡地花草香。


    初晨的薄光像是被夜剝落了避體的輕紗,從窗台漏進縷縷曖昧地光輝,宛如胭脂的紅,桃花的粉,亦如風青桐兩頰微微的紅暈。


    他醒了。


    偎在那人懷裏,用深情的眸光細膩地描摹著那張俊美而憔悴的臉,吸取著那宛若幽蘭般清冽的氣息,切切實實地感受著他的心跳,他的體溫,因為身體之間的距離,毫無縫隙。


    可是,又好怕這一切隻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


    因為每次夜裏醒來,伸出手去,碰到的,都隻有冰冷的塵絮。


    千塵。


    真的是你麽?


    風青桐試探性地伸出手,輕而緩慢地,害怕著,終於碰到了那幹裂的嘴唇,摩挲著,細細描繪出他微笑時的弧度,然後很暖很暖地笑著,痛了。


    寄奴端著藥膳走到門口,一抬頭,瞧見榻上的兩個人,驚呼地後退幾步,激動得喜極欲泣,直想著,那每日細細煎熬的湯藥,許是用不上了;因為那劑煨以相思的心藥,公子早就服下了。


    風襲紗帳,濃密的睫毛輕輕顫了兩下,那冷清的、雪的香味,好濃。慕千塵睜開眼,枕邊空空的,師傅呢?他是幾時睡到榻上的?師傅會不會生氣了?


    猛地翻身坐起,用力揉了揉眉心,想著昨晚,師傅好像迷迷糊糊地,一直喊著他的名字,還說好冷,所以他才躺下去抱著他的,不料想,卻睡著了。真是笨死了!慕千塵咬咬牙,給自己一拳,跳下榻,急急掠出臥房。


    剛巧不巧的,與端水來為他梳洗的寄奴撞個滿懷,一時間,人仰馬翻,盆飛水灑,濺得他臉上、身上全濕透了,細密成線的水珠順著裙擺簌簌滾落,嘀嘀嗒嗒的濺濕了一雙華貴的絞絲金蟒緞靴。


    寄奴登時嚇得臉色發白,不住地磕頭謝罪,不遠處掃院的兩個丫鬟瞧見了,估摸著殿下就要大發雷霆,齊刷刷地跪下,勾著頭,不敢吱聲。


    誰知,那小祖宗非但沒有動怒,反倒拉著寄奴,好聲好氣的問他:“師傅人呢?他……有沒有生我的氣啊?”


    寄奴驚惶未定,勾著頭,結結巴巴地道:“回,回殿下,公子命奴才打水替殿下梳洗,好生伺候著,至於公子人在何處,奴才,奴才不知。”


    “我這不用你伺候。”


    慕千塵一凝眉,細心叮囑:“師傅昨夜咳得厲害,你快去熬藥,然後再到太子府,讓阮淳兒把父皇賞賜給我的人參鹿茸統統取了送來。”


    寄奴為難地看著他,欲言又不敢啟齒,慕千塵見他半晌不動,登時惱了,喝道:“還不快去。”


    寄奴冷汗涔涔,一咬牙,硬著頭皮道:“回、回殿下,大夫說,公子患的是心病,隻吃藥,恐、恐難痊癒。”


    “心病?”


    慕千塵大驚,卻也茫然,想來,他對師傅的身世竟是一無所知,心緒驟然惆悵了,低聲問他:“那大夫可有說,是何心病?”


    寄奴搖頭,而後,咬咬牙,鬥膽進言:“殿下可曾聽人說過相,相思病?”


    “胡說!”


    慕千塵不知怎地,無端湧起一陣濃濃的醋意,臉色大變,瞪著他嗬斥道:“師傅都沒有喜歡的人,哪能害得了這病,你這個狗奴才,若再敢亂嚼舌根,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寄奴實不願再瞧見公子每日拂著那冰弦琴偷偷掉淚的樣子,便是慕千塵真要砍他的腦袋,也豁出去了,陡然抬起頭,凝聲道:“殿下就不曾想過,公子有喜歡的人,而害公子患那相思病的人,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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