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才語帶悵然的緩緩說道:“也沒什麽不可說的,我是安陽郡顧家子,我們顧家與江陽蘇氏、葛陽崔氏並稱炎州三大豪族。”


    “既同為豪族,便免不了利益糾葛,尤其是和蘇家,朝堂上爭官位,商場上爭銀錢,幾代恩怨就這麽攢下來了。原本這和我沒什麽關係,操心也該是我大伯他們長房的事,我爹是庶子,我就更不用說了,在顧家也就比下人地位高那麽一點。”


    “可世事難料,兩年前,重陽詩會,我遇到了清兒,蘇慕清,蘇氏的掌上明珠,我們兩人一見傾心,隨後一年裏我們瞞著家人偷偷相處,清兒溫婉大方又知書達理,與我情誼相合,於是,我們便私定了終身。”


    顧誠的聲音很輕,非常輕,隋唐和董平靜靜的聽著,他們沒有絲毫要打擾的意思,因為此刻,顧誠的心也許已經回到了兩年前的重陽詩會。


    他的臉上開始多了幾分難以言表的羞澀,眼睛裏也慢慢流露出了深沉的愛意,即便是一向沉穩,不愛表達的董平都能明顯的感覺到他與蘇慕清是如何的情深意切。


    夜更深了,人們的心也更靜了,褪去了白日的豔陽炙烤,蟬鳴聲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隻剩下道旁枯樹上的兩隻喜鵲在嘰嘰喳喳的相互追逐,此刻涼意上浮,思念也便開始在心中湧動起來。


    顧誠的聲音沒有停歇,而是繼續緩緩的、緩緩的響了起來:“可是沒辦法啊!不說兩個家族的恩怨,即便我們兩個身份上的巨大差異,也是難以跨越的。”


    “最後,我們隻能選擇私奔,可我就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廢物,空讀了這麽多年書,帶著清兒連江陽郡都沒跑出去,就被兩家人圍住了,清兒被帶回去關了起來,而顧家則以我敗壞門風為由,將我逐出家門,生不得踏入顧家一步,死也不能葬入顧家祖墳。”


    此時的顧誠已經是淚流滿麵,隋唐聽的出來,他的話裏有恨、有不甘、也有對蘇慕清濃濃的思念。


    而對於顧誠來說十年寒窗苦,隻為有一日能光耀門楣,可現在有家難回,前路也是生死難料,至於清兒,今生,怕是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了。


    隋唐與董平互視了一眼,兩人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後悔,今夜實在不該挑起顧誠的傷心往事啊!


    隻是,唉!


    說到底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三個的命一個比一個苦。隋唐和董平都沒有說話,靜靜的坐著等待著,顧誠的哭聲漸漸停歇了下來。


    “其實隻要我們活下去,隻要活下去就有希望,你們那麽相愛,蘇慕清一定還在等著你回去接她,我們一起幫董平找大哥,然後再一起陪你回江陽接蘇慕清,到時候我跟董平給你們辦一場盛大的婚禮。”隋唐仿佛是在為自己打氣,又仿佛是在安慰顧誠。


    是的,隻要活著,活著就有希望,隋唐此刻無比的堅定。


    來到這個世界一個月了,他痛苦過、茫然過、絕望過......


    他不知道來到這個世界是為了什麽?


    又能做些什麽?


    現在他終於有了目標!


    身後,隨著夜色加深,整個營地都安靜了下來,疲憊到近乎透支的仆從軍們早已進入了夢鄉,也許夢裏有他們想要的一切,就如同此刻的董平想要找到自己的大哥,顧誠想要和蘇慕清雙宿雙飛。


    馬匹的嘶鳴聲也越來越少,蟬鳴消失,喜鵲也早已飛走,該休息了,明天還有很長的路。


    隋唐站起身來向著圍在一起的糧車走去。


    “隋唐,我還有一個問題。”隋唐剛剛站起身來,就被身後的顧誠叫住了,他有些疑惑的轉過頭去,另一邊正準備起身的董平也抬起頭來看向顧誠。


    “這一路走來,每一個死去的人,你都會替他們合上雙眼、整理衣冠、撒上黃土,為什麽?”不知道為什麽,此時的顧城再也沒了剛才痛哭流涕的樣子,隻是死死的盯著隋唐,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顯然,過去的十天,盡管隋唐和顧誠並不相識,但隋唐的一舉一動,仍然看在了顧誠的眼睛裏。


    隋唐的神色陡然有些暗淡,隻見他長長的吐了口氣,抬頭有些悵然的望著天上的明月。


    顧誠的問題,讓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故鄉。


    良久,他才緩緩的開口說道:“每一個死去的人,都可能是父親、丈夫或者兒子,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白發蒼蒼的老人、倚門遙望的妻子、紮著羊角小辮的孩童,都在盼望著他們回家,可他們回不去了,他們永遠倒在了這條通往禦奴城的路上。”


    隋唐微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隻是此時他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愴。


    “毫無尊嚴的死去,而我能做的隻有讓死後的他們不至於那麽狼狽。顧誠你知道嗎?在我家鄉那邊,人們都討厭死亡,尊重生命,一個人無論生前是好是壞,死後一切蓋棺定論。入土為安,是我們對每一個死者最大的尊敬,寧為太平犬、不做離亂人,我們都想要活著,開心快樂的活著,我們想要的不多,僅僅隻是四個字——天下太平。”


    隋唐一口氣說完,他沒想到自己會說這麽多話,隻是這些日子以來,心中積壓了太多對於這個世界的不忿。


    此刻,話音落下,一絲疲憊悄然爬上心頭。


    他累了,想要睡了。


    看著隋唐轉身離去的背影,身後顧誠的眼中陡然升起一絲莫名的神采,隻是他仍舊沒有動,和董平就這麽靜靜的站著,看著隋唐的身影越來越遠。


    “寧為太平犬、不做離亂人,天下太平,哈,天下太平!”顧誠輕聲笑了起來,隻是這笑聲中似乎帶著些諷刺、帶著些感慨、也帶著些難以嚴明的向往。


    “大仁、大智、大勇,你說坐在那把龍椅上的人要是隋唐的話,這個人間會不會變得更好。”突然,顧誠轉過頭去,意味深長的看著身側的董平莫測的說道。


    隨後沒有等董平的反應,便哈哈大笑著,轉身離去,此時的他長袖舞動,衣袂飄飄,竟真的平生出幾分名士風流。


    遠處的隊伍裏被笑聲驚醒的仆從軍們,不時傳來幾聲喝罵聲。


    夜徹底暗了下來,黑暗裏,隻剩下董平靜靜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仿若一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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