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一句,陸南亭的麵色便白一點,直到最後毫無血色。麵對一聲比一聲緊迫相逼的追問,他啞口無言,在對方快意得近乎病態的目光中,他隻有一句答案:“若,我隻有自己一人,我敢。然而無論我此時是否在位,都代表了弈劍聽雨閣整個門派的聲譽,所以……即便我再如何想,也不會讓自己的私情,淩駕於整個門派之上。”


    “小楓,我知你定不滿意。你若有恨,我一力承當。”


    “哈哈哈哈!好一個大義凜然的陸大掌門!”麵對這意料之中的答案,張凱楓笑得幾乎要流出淚來,“為門派,為大義,你已然放棄過我一次,如今又用這等理由來答我,這可真是個好用的藉口啊!你到底還要用這個理由多少次!?陸南亭我告訴你,少用這種冠冕堂皇的藉口來敷衍我!說到底隻有一個理由,我在你心中根本比不上你的功名利祿和你的門派!和你口中的大義比起來,我永遠都是你最先放棄的那一個。”


    “小楓!你明知我從未如此想過。門派是師父留下的傳承和責任,而你是我……”


    “夠了你閉嘴!少拿卓君武來壓我,我雖也看不上他這個有名無實的師父,但他至少比你欺世盜名、敢做不敢當的要強!陸南亭你知不知道,你這沽名釣譽、假託藉口的模樣,簡直教人瞧了噁心!”


    陸南亭這些年來為弈劍聽雨閣兢兢業業,雖不敢說將這門派發揚光大,缺多少也不曾墮了祖宗威名。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在身為師尊的前掌門失蹤、劍術天才的二師弟分裂門派的困境之中,能做到如此地步,他付出的不僅僅隻是心力,還有更多他捨不得、卻不得不放棄的情感,比如麵前執劍質問得他啞口無言的小師弟。


    這亂世之中,即便再如何想兩全,卻到底還是相負了的。


    他無力改變已然發生的情況,也無從解釋這些年的不得已,麵對聲聲質問,最終也隻有一聲嘆息,“對於你來說,我所做一切或許當真無從推脫。說到底,終究……是我負你。你若要動手,我也由你。”


    張凱楓長劍在手,卻不刺下,隻冷笑道:“少在我麵前裝模作樣,我早受夠你這寬厚溫和的師兄模樣了!我從前有多愛你,如今便也同樣有多恨你!”


    這是張凱楓第一回 毫無顧忌地說他的愛恨,如此坦誠不作偽的模樣,卻仿佛是要斬斷一切過往一般,平白透出一股子決絕意味來。


    陸南亭心頭一震,知道自己再無法放任他鬧脾氣,否則便當真要失去這個好不容易再續前緣的小師弟了。


    “小楓。我知你此刻怕是不願聽我多說什麽,更是知曉哪怕我說了你也不會願意聽從,然而我依舊想跟你說。”麵對長劍加身和對麵冷如霜雪的眼眸,陸南亭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小楓,你這樣太累了。”


    張凱楓原本以為他會再說些什麽大義凜然冠冕堂皇的藉口,或是幹脆不要麵皮用些甜言蜜語死纏爛打,卻未曾料到會是這樣一句話。與他所有設想皆不相類,無憑無據且毫無前言鋪墊,饒是機智如昔日的幽都魔君,也有些反應不過來。麵色還維持在譏誚之上,眸中卻已閃現出茫然之意。


    陸南亭要的便是這般效果。隻要他還願意聽下去,那一切便都有挽回的可能了。


    “小楓,你自小便是個重情義之人。一方麵,你因過往之事而放不下對門派的怨懟,而當年那事,因我是為數不多尚且存活著的當事人,又與此事有脫不開的責任,因此你對門派所有的恨意都灌注在我一人身上,你必須尋找一個確切的、固定的目標來承擔你所有的怨恨,而那個人隻能是我。另一方麵,你幼年所有的時光都是在弈劍聽雨閣度過,與你最親近的人是我,你所有美好的回憶和幻想也都需要依託一個目標,而我恰好也是這個目標的唯一人選。”他麵對張凱楓震驚的眼神,一字一句緩緩說下去:“我的身上同時承擔了你一切的愛與恨,是你所有情緒的牽動者。然而這麽長時間過去,原本涇渭分明的愛恨早已扭曲模糊,你根本無從分辨其中哪一種是愛,哪一種是恨,這兩種極端的情感成了你的執念,成了你不得不追尋、甚至無法放棄的目標。可是小楓,你這樣太累了。”


    被一步步剖析中心中辛密的張凱楓,早已麵色鐵青,手中長劍幾乎要控製不住,“閉嘴!我怎樣……無需你陸大閣主指手畫腳!”


    陸南亭並未因他的氣勢而放棄,反倒換了更溫和的語氣,仿佛從前勸導他習劍向善時一般溫和從容,“小楓,我從未想過要幹涉你的決定,然而你同時背負兩種極端情感,長此以往定然不堪重負。放下吧,放下其中一種,選擇更適合你的,同時也是更輕鬆的日子。”


    “放下?嗬,你說得倒是輕巧,你要我如何放下?”張凱楓麵上仍是不為所動的譏誚模樣,長劍上的鋒芒卻敏感不定起來。隻是這改變太過細微,幾乎不曾有人注意到。“難不成你想哄我說,放下劍一切好說?這話你留著騙鬼去吧!”


    陸南亭輕輕搖頭,伸手往他劍上握去,“你若放下的是愛,那我此時就在你麵前,你一劍取了我性命,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人追著你纏著你,也不會有人時刻牽動你情緒,成為你恨到極致也無法下手的對象。沒了我,你可以活得更加輕鬆自在,整個大荒再也不會有你的軟肋。”


    張凱楓指尖一顫,明知他手上定然包裹了護體真氣,即便握上長劍也不會受傷,卻仍然條件反射地退後一步,雖仍是用劍指著他,卻到底避開了他手。


    陸南亭見他如此,卻也不糾纏,緊跟著說道:“而你若放下的是恨,那……從此以後,世上再沒有弈劍聽雨閣十七代閣主陸南亭,也不會再有幽都魔君張凱楓。你我重新開始,隻是陸南亭與張凱楓,我守你護你,陪你走遍五湖四海,看盡天下風光,一輩子事事以你為重,再不過問世俗。”


    “小楓,你選哪一個。”


    “我此時才想到,”張凱楓靠坐在參天大樹上,看著不遠處生起火來將兔肉烤得滋滋作響的陸南亭,“放下其中一種,不若兩邊都放下來得輕鬆。你說是不是?”


    陸南亭一邊往兔肉上刷葬劍特質的辣醬,一邊翻動樹枝將兔肉烤得更均勻些,百忙之中回了一個苦笑,“小楓,你都應我了,事到如今再反悔,豈不是要我命嘛?”


    張凱楓瞪他一眼,沒好氣地扭過頭去不想搭理他。


    他那時雖不曾被夢魘編織的幻境困住,那幻境也確實無法動搖他的心境,然而畢竟不是什麽美好的場景,多少讓他有些不慡。而魘魔臨死前的鋒銳言辭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將他心中所有的暴戾全都點燃。他原本便是因為陸南亭的死纏爛打而煩躁,又是在鎖妖塔附近,情緒本就不穩,幾乎無法克製住心頭怒火,所有的脾氣都爆發起來了。鬧起脾氣來時,他說話從來尖酸刻薄,哪句最傷人便說哪句,發泄完便心灰意冷,竟差點便和陸南亭一刀兩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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