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波麗坐在沙發上發呆。


    整間公寓都亮著白熾燈的燈光,連一絲陰暗的角落也沒有。往日裏合攏在一起的窗簾難得被完全拉開,她看過去,窗外是城市星星點點的燈火,朦朧得像是一場幻影。


    像是曲終人散。


    聚餐結束後,大家相互打了個招呼都離開了,隻有碇真嗣最後一個留下來。


    他畢竟也是會做料理的,知道收拾飯桌和洗碗這部分才是最累的地方,所以幫綾波一起把碗洗了後,才準備離去。瞧見女孩默默看著他的眼睛,碇真嗣還笑了笑,得意地說了句不用謝。


    “再見,綾波。”


    哢嚓一聲門關閉的響聲。


    他也走了。


    這下子,徹底空無一人了。公寓裏恢複成了之前寂寥的氣氛,自己又變成孤獨一人了啊。


    這種莫名的感覺很討厭。


    綾波麗心想。


    她悄悄把它藏在心裏的角落不讓人發現。


    寂寞的感覺真不好受,她好像又回到了剛有意識的那個時候。


    那裏。


    是個黑暗而又狹小的地方。


    在那模糊的記憶和無數次深夜夢回的幻境裏,是無數張長著一模一樣臉的藍發紅瞳女孩,在橙紅色的液體中如死屍般漂浮著,將那裏渲染得如同一片鬼域,恐怕任何第一次去往那裏的人都會被嚇一大跳。


    克隆人……


    在生物書上學到的,是這個名詞嗎?


    對於自己並不是正常人這件事,綾波麗對此並非一無所知,在發現自己的來曆後,她就學習著生物知識,克隆人正在自然而然地尋求著自身存在的意義。


    人真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生物。


    會產生許許多多不同的感情,也會因為食物味道的不同,而產生心情的變化。


    她最近體會到了這些,可完全無法像正常人類那樣理解,也無法做到正常人類那樣的事,隻能順著內心最希望的行動來。


    料理。


    和至今為止所吃的那些膠囊藥物,完全不一樣的味道。


    很好吃,很美味,一旦嚐過,就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一樣,再也關閉不上。以至於她有時想要像耍賴的小孩子那樣逃避那些味同嚼蠟的東西。


    但是,不行。


    隻有吃那些藥物,才能保證自己的身體不會崩潰。


    這些美好的東西並不屬於自己,她也不過是一時貪戀這些東西,但無論如何,就像魚兒不能離開水一樣,自己也離不開原本的地方。


    肉。


    討厭肉。


    這會讓人想起夢中那些鮮血淋漓的場麵,夢中那些呆在罐子裏泡著液體的同類們,自己在用菜刀切下肉的紋理時,就好像正在切著自己的肉一樣;咀嚼時,就好像正在咀嚼自己的肉一樣,空蕩蕩的胃裏泛著惡心,想要吐出來。


    人是一種不吃其他生物就無法活下去的可憐生物嗎。


    她平靜地想。


    綾波麗關閉了所有燈,合攏了窗簾。


    整個公寓又陰暗了下來,隻有這樣的環境才是她所熟悉的地方,這間招待了大家吃飯的公寓正在逐漸變成自己不習慣的地方,變成不熟悉的地方。人這種生物似乎很難走出自己的舒適區,連她也不例外。但綾波麗覺得,自己也隻能在這樣狹小陰暗的地方才能生活下去。她像往常那樣平躺在床上,用那雙非人般的鮮紅色眼眸靜靜地看著白色的天花板。


    “歡迎回來。”


    她忽然自言自語。


    這句話少了第一次說時的生澀,變得流利了不少。在醫院回來後,綾波麗還想著這件事,她知道在別人說出我回來了的時候,就要回答這麽一句話。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好像有點開心。


    可惜自己一個人對自己說的時候,卻沒有任何心情上的波動,果然還是因為得對別人說出來,才能有所變化吧。


    對碇君的這份心情。


    和對碇司令的、對葛城美裏赤木律子的,和對大家的,都有點微妙的不同。


    但目前的她完全區分不了其中的差別。


    她想起不久前。


    在零號機那次啟動實驗裏。


    啟動失敗後從駕駛艙裏所看見的,是碇司令無比擔心的表情,焦急到連眼鏡摔下也顧不上的眼神,他的手甚至因為扒開滾燙的駕駛艙門而受了傷。


    那是第一次有人關心自己。


    那種擔心的表情,甚至讓她以為得救的人其實不是自己,而是對方。


    自己與那些一模一樣的同類,還是有很大不同的。自己是被人所需要的,自己是特別的。然而除了和大家的羈絆以外,身為克隆人的自己,是一無所有的。


    明明這頓飯也邀請了碇司令的,可是聽到要和碇君一起吃飯後,他就立刻拒絕了,沒有任何猶豫。那個時候的碇司令忽然離自己遠一些了,這個時候和大家一起吃飯的碇君忽然離自己好近。赤木博士果然也沒有來啊,這份大家的飯,對於自己來說,還是有些不完整。


    但是,大家都很開心呢。


    開心……


    人這種生物在開心的時候會露出微笑嗎,自己好像也很開心,然而,綾波麗站起身看向鏡子,裏麵的女孩還是一副麵無表情的姿態,像個木偶一樣,該怎麽微笑起來呢?她試著順從那份心情,但隻能扯出一個難看的表情,那根本算不上是笑容。


    好難啊。


    完全做不出那種自然的微笑。


    她不自覺地看向公寓的門,那裏剛剛有一個人告辭離去。


    碇君。


    很奇怪呢。


    上下學的路上經常露出笑容,說些聽不懂的話,他為什麽要找自己搭話呢?


    也是因為駕駛員的身份嗎?


    他會在路上說些有關學校、有關本部的事,還會問自己最近過得怎麽樣,看上去很是健談,但是有的時候,也會看見他望著遠處天空寂寞的眼神。那種眼神,自己總是莫名其妙地感同身受,不知為何,明明是沒有存在意義的克隆人,但她總覺得自己和碇君是同一類人。


    “好像一直被保護著……”


    從最初那個使徒開始,她就一直被保護著,明明駕駛eva抵禦使徒,是自己的責任,如果不做這件事,和大家的羈絆就不存在,克隆人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生存的餘地,而不是讓他這個沒經受過訓練的駕駛員來上場。


    下次,在使徒進攻的時候,一定要並肩戰鬥才行。


    她想。


    然後再笑著說一句,


    ——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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