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嫵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也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能將不染纖塵與驚豔綺麗這兩個完全相悖的詞流水無痕般結合起來。


    明明是一張叫人驚豔,叫人顛倒的臉,可低眉時又有種俯瞰眾生的淡漠。


    是以沈燃雖然長得好看,但他身上那種仿佛簌簌落雪般冷冽的氣質,注定了他跟“柔弱”這種詞不沾邊,也絲毫不會顯得女氣。


    禦花園初見第一眼,薛嫵躲在一棵大樹後,隔著漫天紛飛的桃花與十幾步的距離,見到一個很奇怪的少年。他明明擁有得天獨厚的神仙之姿,可這樣濃稠的三月春色也化不開他身上的孤獨。


    從此她的目光常在他身上。


    她曾不著痕跡偷偷打聽他。


    打聽到他的名字,他的身份。


    沈燃的母親是沈建寧的寵妃。


    但他的日子過得其實並不好。


    在沈建寧觸及不到的角落裏,後宮之中有太多勾心鬥角和爾虞我詐。他隻要享受美人柔情,卻不耐煩真的去為誰出頭。


    一個身份卑微的寵妃的兒子。


    說好聽點兒當然是皇子,可若說得難聽,就是那些顯赫妃嬪以及皇子的出氣筒。


    既然不能找母親麻煩。


    那就去找兒子麻煩吧。


    大人間的爭執是勾心鬥角,是心思歹毒,會引起沈建寧的不喜。


    可孩子之間的勾心鬥角,就隻能是天真無邪,是童言無忌。即使真的不小心鬧到沈建寧那裏去了,他也隻會一笑置之,說句小孩子不懂事。


    何況若是有一個兩個人針對你,那或許雙方都有錯,可若所有人都針對你,說破天也是你的錯。一次又一次的將這些事鋪開擺在沈建寧麵前其實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


    非但不能獲得他的做主和撐腰,反而會讓他變得越來越不耐煩,覺得這兒子真是一個不安分的惹禍精。


    雖然當時還是妃子的太後拎不清這一點,但沈燃自己卻非常拎得清。


    所以後來他根本不會去跟沈建寧告狀,甚至不會去跟他母親訴苦。


    受了委屈他自己咽。


    越了解他,薛嫵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就越在最開始的注視中生出一股難以抑製的保護欲。


    她試圖去幫助他。


    可惜沈燃不接受。


    這個時期的沈燃無疑非常難接近。


    他母親想讓他出頭露臉,借此博取沈建寧更多的寵愛,卻根本想不到出頭露臉的背後是鋪天蓋地的針對和排擠。


    可能是一杯冷掉的茶。


    可能是一碗餿掉的飯。


    也可能是走在路上時莫名其妙,忽然從天而降砸在頭上的石子。


    再不濟可能就是訓斥和拳腳了。


    可哪怕麵對拳腳也不可以告狀,更不能還手。


    即使你也是皇帝的兒子,可你今天打了皇帝的這個兒子,明天打了皇帝的那個兒子,那還了得?


    貴為太子還不敢明目張膽得罪自己所有兄弟呢,更別提沈燃一個身份低微的普通皇子。


    也許是為了自保,也許因為長時間的排擠讓他性情孤僻,他排斥疏遠所有人,尤其是那些對他心生愛慕的少女們。


    競爭仿佛是天性,就算如今年齡還很小,也沒有哪個男人能接受自己愛慕的女孩去對別人示好。


    那些女孩子們一個臉紅心跳的眼神,就可以讓沈燃接下來半個月都不好過。


    除了某一次偶然之外,薛嫵沒能找到任何機會靠近這個少年。


    而且無數人的血淚經驗告訴她,靠近了也不會有任何深入交流的機會。


    跟他說話,十句裏他回不上一句。


    多半還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嗯嗯啊啊”。


    送他禮物,他從來都不會收。


    如果有人非送不可,那對方前腳離開,禮物沈燃後腳就扔。


    人總是會有自尊的。


    薛嫵實在是沒有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再做出任何示好的舉動。


    否則就實在太難堪了。


    他們之間的交集非常少,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


    仿佛一切都隻是她在那場桃花雨中的自作多情。


    轉折發生在沈燃從戎狄回來之後。


    從前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忽然間就變得長袖善舞,八麵玲瓏。


    他讓自己的每個兄弟在嫌棄他,看不起他的同時,又離不開他。


    因為他的主意總能得到沈建寧的賞識,許多皇子自恃身份不願意去做的事情,他也從不推辭。而且年紀大些之後,畢竟也不再同於當初的幼稚孩童時期,你打我一下我也非要還你一下,情緒全都寫在臉上。


    這些皇子雖然厭憎鄙視沈燃作為自己的兄弟,卻又認為讓他作為一個謀士非常不錯。願意拉攏他,也給他幾分耐心。


    與此同時,沈燃也不再排斥那些靠近他的女孩子,不再吝嗇自己的繾綣柔情。


    他許之以蜜糖,內裏藏的卻是砒霜。那些如花似玉的少女們也是他報複計劃中的一環,是他引誘那些兄弟們自相殘殺的利刃。


    他的真心和柔情實在太少。


    少到隻能盡數傾注在一人之身。


    其他人在他眼裏皆如草芥。


    可惜彼時薛嫵不知,即使到了如今,她也並不十分能看的清楚。


    她以為沈燃的暴戾是因為受人蒙蔽。可其實沈燃一直是個清醒的瘋子。


    對方所做的一切,都是場酣暢淋漓的報複。都是他隱忍到了極致之後的肆意縱情。


    這些薛嫵全都不知道。


    於是她一意孤行。


    於是她飛蛾撲火。


    落進了獵人給她備好的陷阱。


    自此寒夜孤燈,一人獨淒涼。


    她從未想過還會有今日。


    哪怕如今沈燃待她再無半點兒不好之處,她也時常夜半驚覺,恍如一夢。


    她不明白沈燃突如其來的改變究竟為何。


    就在此時——


    唇上異常清晰的觸感喚回了薛嫵飄忽的思緒。


    沈燃現在對她的確是很有耐心。


    但對方多年以來養成的性情意味著這份耐心其實非常有限。


    如果長時間得不到回應,那這場兩情相悅的遊戲沈燃隨時都可能會玩不下去。


    眸中漆黑墨色如潮翻湧,沈燃懲罰性的在女子唇瓣上咬了一下。並且暗暗下定決心,如果薛嫵給出的答案不能夠讓他滿意,就要對方整整三天下不來床。


    可女兒家慣有的羞澀讓薛嫵實在說不出這場曠日持久的單方麵暗戀,又找不出什麽足夠動人的理由來掩飾。於是在冷熱交替,頭暈腦脹下,她出了一記昏招,暈暈乎乎的給沈燃發出了一張“好人卡”。


    她道:“陛下哪裏臣妾都喜歡,陛下是個好人——啊——”


    驚呼聲從喉嚨裏溢出來。


    這句話使得薛嫵付出了一點兒小小的代價。


    沈燃在她肩頭咬了一口。


    而後垂眸看著她,近乎執拗般道——


    “我不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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