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了片刻,便看到了仍然扒住浴池一角的阿荇,她聽見腳步聲時激動地抬起了上半身,待發現是閬仙後又失落地趴了回去。鮫人並不能長久離開水,她顯是從昨天過後就再沒有回到水中,暴露在水麵外的肌膚上浮現出一層白皮。她在賭,賭東珠看到這樣的自己一定會心軟,卻沒想到她竟然不肯來看她。


    東珠在她心中,一向是最是心軟的。否則,當初如何會救了她呢?她還記得那個小姑娘第一次看見自己時是如何害怕又憐憫,又是如何悄悄避開漁夫放走了她,還留下了自己身上所有銀子給漁夫做補償,雖然那些銀子的價值不值自己萬一。


    她也記得在那之後她是如何用歌聲引誘了這個小姑娘,強迫她與自己做朋友。她的東珠從來不捨得她受一點委屈,那麽為了回報這份好,她也願意為了東珠做一切她能做的事。


    「她還是讓我送你走。」閬仙說道。


    阿荇趴在那裏一動不動。


    閬仙見她如此,也就不再出聲了。好半晌後,還是那隻小鮫人耐不住性子,抬起頭對閬仙道:「我不信任你。」


    閬仙平靜道:「這很正常,你的東珠也並不信任我。隻是所有國師中,隻有我一個是橫空出世,不屬於任何派係,最有可能幫她救你,而她已經沒有時間去等一位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了,隻能病急亂投醫地找上了我。」


    他言談中提到了東珠生死,語氣卻沒有絲毫波動,果然惹來了那隻小鮫人不快的瞪視。


    阿荇說道:「我知道,你跟其他國師都不一樣,你,還有你身邊的那個人,都不屬於此界。你為什麽要找上東珠?」


    「不,我找上的不是東珠,而是你。我需要一滴鮫人淚。」


    鮫人泣淚成珠,閬仙要的卻不是珠,而是淚。這滴鮫人淚必須不會凝固,才可以被收集。


    鮫人尋常流淚隻是為了排出體內多餘鹽分,隻有情緒波動到了極致,眼中泣血,流出的才是不會凝固的、真正的鮫人淚。


    「我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阿荇說,「我不會讓自己落到那種境地。」


    「即使你的東珠就快要死了,也是如此?」閬仙冷淡問道,心中卻覺得有些罪過,感覺像是在欺負小孩子。


    「東珠不會死的。」阿荇說道,那張精緻如雕刻而成的美人麵上此刻一片冷硬,「我會讓她吃下我的肉,和我分享我漫長的生命。」


    食鮫人肉可長生,並不是一句虛言,隻是,並不是所有人吃了都有用罷了。隻有與鮫人締結契約之人,才可以共享鮫人的生命。那是鮫人對自己唯一的伴侶許下的承諾:我願意與你同生共死。


    閬仙看向這隻小鮫人的目光甚至有些憐憫了,他說:「你知道的,她並不願意。」


    而契約無法由單方締結。


    人類的生命是如此短暫,她們的感情卻比生命更短暫易變。


    阿荇趴在原地不說話了,她沉默片刻,終於反應過來了閬仙的目的,慢慢滑回了水下,隻露出一雙眼睛,對閬仙傳音道:「我請求你,救救東珠。」她咬了咬牙,道,「隻要你能成功,我願意給你一滴鮫人淚。」


    閬仙的唇角翹了翹,答道:「成交。」


    第二十五章 鮫人淚(肆)


    閬仙解決這件事的手段非常粗暴,他直接找到了皇後,告訴了她一切:「阿荇希望你能跟她離開,不要繼續待在這裏。壽命的事你不用擔憂,她願意將自己的一半壽命分享給你。」他說話時施加了結界,周圍侍女並聽不清他的話語,「我知道你在顧忌什麽,不用懼怕他。」


    皇後沉默地倚在背後的美人靠上,她目光掃過周圍侍女,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道:「看樣子您看出來了,是陛下不想讓我活下去了。可是這話我如何能告訴阿荇?我之所以能成為這個皇後,都是阿荇之功。她當初掀翻了陛下的船,我才有救駕的機會,後來種種機遇,都是自此而始。」


    「我之所以想當皇後,是因為我想為阿荇報仇,我還想護住她,為此我必須要擁有權力。可是權力哪裏是那麽容易取得的呢?我得到它的同時,它也得到了我。當初陛下之所以選我,是因為我既沒有家族庇護,也沒有爭寵野心。他的心上人另有其人,需要一個人來幫他占住皇後的位置,我隻是恰好是最合適的。可是這些年來,我的手早就髒透了……」


    「現在一切都晚了,你卻來告訴我,我可以跟阿荇離開這裏?」她慘然而笑,竟然顧不得還有下人在此,就落下淚來,她看向閬仙,輕飄飄地問他,「你為何不早些來?」


    「世間萬物,自有緣法。」閬仙沉默片刻,答道,他的平靜與皇後形成了鮮明對比,簡直近乎薄情了,他繼續道,「你現在回頭,並不算晚。她仍然喜歡你不是嗎?若你是擔心自己髒了手,她便不愛你了,實在大可不必。你之所以痛苦,也不過是因為你還是皇後罷了,我既然可以成為燕國國師,自然也可以讓你不再是皇後。」


    「……我要好好想一想。」皇後喃喃道。


    「無論您何時想好了,都可以告訴我。」閬仙道,「她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了,仙師。」皇後道。


    國師離開了。


    皇後看向四周侍女,這些女人們穿著一模一樣的宮裝,走動時永遠半低著頭,腳步悄無聲息,每一步之間的距離都像是仔細丈量過,禮儀姿態比她這個皇後還要好些。像什麽呢?像是一堆照著一個模子紮出來的紙人,沒有喜怒哀樂,所有表情都是畫好的。這後宮中的所有女人,包括她自己,又何嚐不是這樣?不過是衣服首飾要比這些宮女們華麗一些罷了,還不是想讓人擺出什麽姿勢就擺出什麽姿勢,就算是那人想要將她們丟進火坑,她們也是逃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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