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無法與蘇珊完成那一句過於沉重的許諾,同進退,共生死,他甚至連正視自己的欲求的勇氣都沒有,還瞞下了最為珍貴要的、通往根源的信息,隻是為了滿足自己見不得光的私心與白日夢。


    他做錯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了,到頭來,連蘇珊都能在臨死前撥亂反正一次,他卻險些一條路走到黑,差點就白白死在這裏了啊。


    阿芙亞娜已經向他伸出的雙手,誌得意滿的笑容已經掛在了臉上,卻聽到一聲堅定而細微的:


    “不。”


    “我後悔了。”


    ――其實……我從好久好久之前,就在後悔了啊。


    阿芙亞娜卻並沒有被他的反悔驚嚇到,冷笑道:“你以為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是根源!你說出口的,便無法反悔,你許諾的,便要以等價之物來交換!”


    “好啊,我交換。”塔斯克向著空中伸出了手,茫然地笑了笑:


    “我用我的生命和靈魂交換……交換根源的穩定。”


    至此,曾經退縮過,後悔過,迷茫過的馬爾斯家主終於糾正了自己最大的錯誤,然而卻再也不會有人知曉他在說出那個與他的初衷――與他執念地想成聖封神的初衷完全背離的祈求的時候,他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麽了。


    即使他到最後也尚未悔改,可是至少做了件正確的事情,不管是出於最後一刻的清醒和悔悟也好,出於過分偏執的執念也好,是出於對馬爾斯的掛念也好,出於與青歌的賭氣和種種亂七八糟的關係什麽的都好……


    死者長已矣,或許隻有千百年過後,才有真正客觀的人能理性討論他了吧。對於這個糾結了半生蹉跎了半生的馬爾斯家主,曾經的五位少君侯之一的“怒濤”之塔斯克來講,也許怎樣的言辭都不夠概括這麽複雜的一個人吧?


    他困頓著、糾結著、扭曲著走出了一條再也無人願意步其後塵的錯誤的路,卻在最後一刻,又生生地把命抵在了正確的方向上了。


    而在他身殞巨石陣、用生命向黃金天平祈求了根源的穩定之後,四海之下潛伏的海獸,極北荒漠正在盤旋的颶風,竟也真在一瞬間消散了。


    身為赤焰法聖的青歌幾乎已經與根源息息相關,第一時間就感受到了根源的穩定與平和,然而她十分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似的。


    直到華色拿著奧菲莉亞一月一度的長信進來稟報,塔斯克?馬爾斯已經在巨石陣中消失數月之後,她才反應了過來,嘆了口氣:


    “啊,這樣啊。”


    ――不對勁。華色驀地就打了個冷戰,問道:“青歌……你最近好像一直很冷靜啊,不,是冷靜過頭了!”


    “皇帝來信懇求你下塔,說雅克與奧斯曼戰事正急,邊境吃緊著呢,而且都沒有人能當督伊了……”


    “哦。”青歌點了點頭,看著一縷陽光穿透塔頂的fèng隙落在自己的掌心,緩緩露出個溫柔而不帶一絲感情的笑容道:


    “可是這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呀?”


    “我不是早就說過,什麽都不想管了麽?”


    ――太不對勁了!


    “青歌?”華色走過去,半跪下來,輕輕伏在她的膝蓋上,柔聲問道:“你還是不開心嗎?”


    “我沒有啊……”青歌伸出手,略經思考之後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露出一個滿含安撫性的笑容道:


    “我很好。”


    華色卻驀地紅了眼眶,這個與青歌的命運幾乎已經捆綁在了一起的姑娘幾乎是立刻就感覺到了青歌情緒的不對勁,她對於外界所有事情的反應都過於遲鈍而淡薄了,然而她當時還沒把這個反應往最可怕,也是最不可能的方向靠去考慮,隻是以為青歌傷心得過分了,以至於對什麽事兒都不想管了而已。


    可是她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為什麽之前與她無話不談的青歌在一舉一動之間,都帶有莫名的遲疑呢?


    而華萊?奧羅當年留下的鐵則,“無心之人,難成大器”,難道真的就是隻隨口說說而已嗎?那些曾經也身為人類的神祗,究竟是因為什麽才慢慢地失去了感情,淪落到了今天的這個境地?


    直至數年後,看著對外界完全沒有了反應、甚至連對自己都隻是義務上的微笑與安撫的青歌,華色才哭著、崩潰著認清了這個事實,而幾乎登上法師塔的這一後遺症,幾乎也在全國法師之間出現並擴散開來了:


    感情缺失。


    當年出現在神祗們身上的狀況,如今一樣不差,甚至變本加厲地盡數還到了想窺探根源的人類身上,而青歌也模模糊糊地反應了過來,當年奠基七子對她說的那一句,“有些事情,明明知道是錯誤的,但是事到臨頭,也不得不重蹈覆轍了”是什麽意思。


    可是她已經回不了頭了。


    她在看華色的時候,與在看一件死物沒有任何區別,隻是考慮到華色在婚書上的地位,考慮到華色現在是“大公夫人”,才會對華色抱有那麽一點義務上與責任上的和顏悅色――


    可是這比直接的冷漠與無視,更加傷人一千倍。


    我姓斯佩德,我為之痛恨過,我亦為此自我鄙薄過,然時至今日,我終是為我的姓氏感到由衷的驕傲,歡喜與自豪。玫瑰騎士的兒女最終無愧她的血,所有的正義終將被伸張,正如漫漫長夜後我們終要看到最璀璨的光明!


    有那麽個自詡清明的智者對我說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不是英雄而是愚者。這麽說著的他卻一意孤行奔赴沙場,從此生死不明。我萬萬沒有想到,我也有這麽一天,慷慨激昂地奔赴一場註定兩敗俱傷的死局。幸好我的熱血尚未完全消磨在錦衣玉食與勾心鬥角裏,我的手還能拿得起長劍,我的雙眼還能明辨忠jian,我養尊處優的表皮之下還有那鐵骨錚錚!


    天下有道,以道修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綠野長秋,綠野長秋!拔劍!拔劍!看在同為血緣親人的份上,我給你死在我劍下的榮耀!


    大公!督伊!皇帝!法師們,劍士們,我的袍澤我的同僚我的友人們,聽我一言――


    國危矣!國危矣!


    ――奧斯曼帝國二公主,馬爾斯家主夫人,蘇珊?斯佩德。


    第99章


    風和日麗,艷陽高照,這對於近來長久被冰雪覆蓋的奧斯曼帝國來說,可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天氣,幾乎都要讓人有根源暴/亂之前的長春之季再次降臨的感覺了。而對於瓦倫丁男爵一家來說,這也是個適合出遊的好日子,雅克再怎麽蹦q,在我們英明的女皇與她的未婚夫的抵禦之下也打不到門口,倒不如及時行樂的好。


    “母親母親,我戴這一頂帽子好不好呀?”夏洛特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她那來自綠野一族的母親麵前,雙手抬著粉藍的帽簷向著雍容端麗的貴婦展示著那些精工細作、幾可以假亂真的絹花:“我好喜歡這些玫瑰花的!”


    男爵夫人笑了笑:“可以的呀,親愛的,你戴這頂帽子的時候別提多好看了。”


    夏洛特開心地將帽子往頭上一戴就跑去跟她的父親匯報:“父親,母親答應和我們一起出去玩了,要讓下人們準備什麽,麵包,葡萄酒,蛋糕還有水果可以嗎?”


    瓦倫丁男爵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笑道:“親愛的,葡萄酒是大人才能喝的,你為什麽不讓女僕們給你準備一些牛奶呢?”


    夏洛特絞著自己的裙角小聲問:“可是父親……我更想喝鮮榨的橙汁,牛奶喝了太久了,不想喝了……”


    “可以呀我的小公主。”男爵點點頭,然後快步走到夫人的麵前半跪下去,輕輕地拍著她的手安撫道:“親愛的,你不要太擔心了,有我們的女皇在呢,局勢再怎麽糟糕,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奧菲莉亞自登基以來便展示出了與綠野長秋截然不同的執政風格,在她近乎嚴苛的管理之下,各級部門各司其職,賞罰分明,甚至在雅克攻勢最為猛烈的那段時間裏,凱撒率領的奧斯曼*也未曾斷過一刻糧糙,順順噹噹地守住了國土,赤紅色的曙光旗過處,便是長久的、如海潮般的歡呼與讚美,那不僅簡單地預示著奧斯曼*的領軍,黃金領主凱撒?奧羅率軍前來,更是一種象徵,一種常勝不敗與安心的象徵――而這種象徵帶給人們的滿足感,比受到軍隊的保護而產生的安全感,要深入人心的多。


    這位來自綠野一族的瓦倫丁男爵夫人明顯在走神,在被丈夫握住了手之後才堪堪回過神來,露出個淡淡的笑容,輕聲道:


    “親愛的,別擔心我,我很好。”


    “可是你的手好冷啊……”


    “應該是天氣的原因吧?”年過三十卻依然風采不減當年的貴婦人不著痕跡地掙脫了丈夫的手,款款起身倒了杯紅茶:“等我暖暖手就跟你們一起出去。”


    夏洛特剛出門就撞到了一個人的腿上,她揉著鼻子抽泣了好幾下:“疼……”結果剛抬起頭想看看是誰這麽不長眼,就被來人給嚇到了。


    來者數人,均身著清一色的黑色兜帽長披風,手握法杖,腰佩短匕首,擺明了是專門上前線的法師們的打扮,被她一頭撞在腿上的是個年輕人,聲音頗為溫雅好聽:


    “小姑娘,你母親在家麽?”


    看著夏洛特逐漸變得警戒起來了的眼神,男子無奈地笑了笑,將繪有綠野家徽的木牌垂在她麵前:


    “我們是你母親的舊識,勞煩進去告訴她一聲……”


    “說什麽好呢?啊,不如就說……”他的聲音還是那麽的溫文爾雅,夏洛特卻從中感受到了滿滿的惡意與偏執:


    “就說我們來接她回家了,她一定很高興哦。”


    “媽媽才不會跟你們走!”夏洛特將帽子抱在懷裏,就好像平白生了無數勇氣似的:“她的家就在帝都,誰要跟你們去綠野――”


    “夏洛特,不要鬧。”貴婦人的聲音突兀地從她身後傳來,她詫異地回頭,便看見常年掛著不變的微笑,似乎什麽事情都無法動搖她的從容半分的母親露出了罕見的動容色神色,對著來人深深、深深地彎下了腰:


    “殿下,您終於來了!”


    “我以為……我以為,我們又要等下一輩,又要等再一個幾十年了!”


    “怎麽會呢。”來者抬了抬兜帽,露出即使隻有半張也依然清雋俊秀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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