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您醒了肯定要罵我的。”華色抱著青歌一個翻身滾下馬,下一秒那匹白駒身上就被深深地射進了七八支利箭,噴出細小的紅色血柱,華色從隨身攜帶的包裹中掏出個瓶子,看也不看地往地上狠狠一扔,濃煙四起:


    “不過眼下還是活著的好啊!”


    她懷抱著昏迷過去的青歌沿著斜坡一路滾下,鏃鏃利箭緊隨在她身後將她一路逼了下去,而那個看似一片平坦、盡是蔥鬱的低矮灌木的盡頭卻是個無底深淵――


    “啊――――!”


    為首的男子往下探頭看了看,就被那浩渺的雲海和可怖的高度嚇得立刻縮回了頭,對身邊幾人招手,做了個“死亡”的動作,然後便匆匆離去了。


    青歌在一片昏暗中,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從垂髫稚子到豆蔻年華,從帝都到麗都再到皇家學院。無數往事翻卷而來,將陳年傷疤再一次鮮血淋漓地剖開。


    黑衣的母親摸著她的頭說我隻有在這個位置上才坐的安穩,行將就木的父親被押上斷頭台之前那個不甘又欣慰的眼神。塔斯克與她擦肩而過輕聲嗤笑青歌你真好騙,荏苒長秋裏綠野鴻影絕望的嘶吼,甚至於更早更早之前塔斯克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時,她將那隻瘦弱的手握在掌心感受到的灼燙的溫度。蘇珊問她少君侯你不會去的吧,綠野青嵐跟她說你要看對方的眼睛。


    我看了,我看了每個人的眼睛。為什麽這些背叛與傷痛都要加諸我身,為什麽我所摯愛的,我所渴求的,我所信賴與追尋的珍寶,都要盡數遺棄我,都要回報我背叛與痛楚,為什麽。


    ――少君侯,你沒有心。


    昏暗的岩洞裏,華色狠狠地啐出一口血,而她臉上那股似乎常年不褪的笑容,此刻也更加燦爛了:


    “――豎子爾敢!”


    第16章


    青歌大口倒抽著冷氣從噩夢裏醒來,一瞬間仿佛還置身於永無止境的長夜裏。周圍一片黑暗,寒氣侵襲進單薄的衣衫,隻有身上環繞的手臂帶來一絲溫暖證明她還活著,活在這滿布欺瞞與背叛的人間。


    她不舒服地掙紮了一下,自覺記事以來便很少與人如此親密過了,就聽到身上人發出了一聲壓抑著的痛呼:“疼!……少君侯,你醒了?”


    青歌眯起眼,在黑暗裏逐漸看清了麵前之人的輪廓:“華色?我們這是怎麽了?”


    “敵襲。”黑髮少女在黑暗裏扯出個僵硬的笑容,已經自身難保的她卻還在努力地安撫懷裏的人――即使這個人隻要有一刻清醒就無需別人保護:“少君侯別怕,我們逃掉了,現在是安全的。”


    青歌:“你傷著哪兒了?我看看。”


    “我沒事,沒傷著……”


    “我看看。”青歌不由分說輕輕攬過華色單薄瘦削的肩膀,探了探脖子和胸脯周圍沒有致命傷就放下了心,手輕輕往旁邊一蹭:“劃著名了?深不深?處理過嗎?”


    “嘶――”華色立刻疼地五官扭曲:“是蹭到的……用癒合藥劑簡單地洗過了,隻是我不知道有沒有追兵,也不清楚外麵是什麽時候就不敢出去……”


    青歌雖然剛醒過來腦子卻還是很好使,一瞬間就做出了判斷:“我們是從坡上滾下來了?現在在山洞裏?”


    “不……我本來是這麽想的。”華色的聲音越來越輕:“可是我半路遭遇了追兵被逼下懸崖,少君侯,我對不住你,差點就拖著你一起去死了。”


    青歌嘆了口氣:“沒有什麽對得住對不住的,你做的很好了――華色?華色?”她輕輕地拍著懷中黑髮少女的側臉,飽含擔憂地喚道:“華色,千萬別睡,睡了就醒不過來了!”


    “好冷……好冷啊。”


    “你撐住。”青歌了解了處境之後半句廢話不多說,輕輕把華色扶起靠在自己肩膀上:“有我在,你不會死。”


    然後她也僅僅是猶豫了一小會兒,就從自己的脖子上拽出個水晶小瓶子,倒出裏麵的一枚隻有半個小指頭那麽大的藥丸,然後十分心疼地用指甲蓋切開了四分之一:“便宜你了,這可是當年青書大公留下的的方子呢――張嘴。”


    華色呼出口滾燙的氣息,然後已經基本沒了意識的她迷迷糊糊張開嘴,就感覺到有隻手很不溫柔地塞了什麽進來。跟那些濃濃的苦味不同,滿嘴的馥鬱清香緩緩從某一點化開,口舌生津,她的意識在一片黑暗裏瀕臨模糊,然後聽見青歌說,睡吧,我守著你。


    青歌在黑暗裏不言不語端坐,良久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要不是你是個普通人,我都在懷疑你是不是有‘慈悲心’了,華色啊華色。”


    青歌抱著華色坐在一片黑暗的山洞裏,長久的沉默之後,她把自己埋進了華色烏黑柔軟的一捧長發裏想,哎,真難。難死了啊,難上加難。


    就算你有慈悲心,我也不能活剜了你,正如多少年前我真的沒對陰陽手有過半分心思一樣――我捨不得啊。


    有誰相信我,有誰愛我。愛我者寥寥,恨我者良多。欲我生者屈指可數,欲我死者如過江鯽。


    我捨不得。


    華色在睡夢裏皺起了眉頭,秀麗的長眉微微蹙起,嘴角卻又露出一點微微的、恍惚的笑意,仿佛做了個悲傷又無奈的長夢,隻願就此沉入夢鄉不復醒。


    青歌彈了彈指,細碎的火焰在她的指尖湧起,這是個用來探測周圍魔法氣息的小法術,低級的法師也能瞬發。青歌對它進行了改良,火焰跳了幾下之後慢慢變成了明亮的黃色,這就說明除了自己之外周圍並沒有法師,也沒有大型生命物體。青歌呼了口氣,然後將食指屈起,在地上輕輕叩了幾下,她們的麵前就驀地生出一團火,橙紅的火光在搖曳不息。


    “睡吧,我守著你。”


    “傻乎乎的,連火都不生……”話說到一半,又想起華色什麽也不會,隻能抱著一堆丁零噹啷的藥瓶在黑暗裏瞎等,一種酸酸軟軟的心情就密密爬滿了心頭,青歌將指尖黃色的火焰調小了一些湊近華色的臉,低聲重複道:“我守著你。”


    那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


    “星辰海”青嵐裹著一件密不透風的黑色長袍,鬼鬼祟祟地從地窖裏鑽了出來,正好對上青歌碧色的雙眼。她從上而下地俯視著這個自己已經名存實亡的父親,眼睛裏有那麽多、那麽多浩渺無垠的悲傷。


    “看在血脈親人的份上,放我一馬吧,青青!”青嵐當機立斷一把抱住青歌,言語殷殷切切,熱忱到幾乎讓青歌以為自己真的是向來備受寵愛的孩子那樣了。


    ――幾乎。


    良久,青歌抬起了手,環抱住這個從來跟她就沒怎麽親過的父親,嘶啞著嗓子懟了回去:


    “看在血脈親人的份上,我給您留個全屍吧。”


    後來,星辰海被送上絞刑架的時候,對外宣布的一切原因都是因為他想要謀權篡位,因而被結髮妻子和親生女兒聯手絞殺,可是那掩蓋在沉沉的血色之下的,究竟是怎樣的真相,也隻有她們知道了。


    過了幾個小時華色就醒了過來,看來那小半枚藥丸還是有奇效的。青歌在她醒來的一瞬間就熄滅了地上火焰:“走吧,我們出去。”


    “好的。”華色二話不說就想爬起來,可惜傷腿使不上力,青歌攙了她一把,纖長有力的雙手穩穩地扶住了華色:“我們需要立刻歸隊,打聽消息,最好能找到周圍的城市和人家,你還需要藥。”


    她們踉踉蹌蹌爬出斷層,青歌打了個響指,指尖的火焰就飄到了空中:“沒人吧?――很好沒有,華色,後退一點。”


    華色撐住石壁後退了兩步,青歌張開雙臂,閉上眼睛仰起頭。


    那一瞬間,就連沒有元素親和力的華色也感受到了火焰的暗地湧動。千萬條無形的火元素在山林裏緩緩升起,帶著逼人的熾熱的浪潮席捲而來,卻在青歌低聲的吟誦中止步,歸攏於一體。空氣中漸漸浮現出一隻巨鳥修長的身形,四方暗流洶湧,透明的火焰無聲翻滾咆哮,就像幾欲出籠的猛獸,亟待擇人而噬。


    “赤焰火鳳!”青歌完成了咒文的禱祝,最後一句話高聲喝出,在巍巍斷崖邊上,合著漫山遍野的蔥鬱形成奇妙的回音。透明的大鳥一聲嘶鳴,緩緩伸展開了數丈之長的羽翼――那一瞬間,赤金的顏色從翼尖開始為這隻火鳳著色,朱紅赤金,橙黃青白,端的是流光溢彩。威嚴而明麗的火鳳發出又一聲長鳴,音色從嘶啞變得清揚,然後在青歌的注視下低了頭,任憑紅髮的少女將掌心扣在它頭頂。


    “抓住我的手。”青歌撕下長袍繁複的下擺,三兩下就跳上了火鳳的背,向著下麵呆呆站住的青歌伸出手:“要不你會被燒死的。”


    華色伸出手抓住了青歌的,然後就這樣被一路生拉活拽著爬了上去,坐在她背後。


    “走!”青歌低叱一聲,左手扣在火鳳的頭頂,右手艱難地維持著那朵用來檢測生命與魔法氣息的探測之火:“華色,抱住我的腰!”


    巨大的鳳凰長鳴第三聲,十丈羽翼開始鼓動。細小的樹木被一瞬摧折,大股大股的氣流逐漸匯聚在翅膀底下,橙紅的火光變得更加耀眼。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迥異於鳥類的起飛的自然和風行術的平緩從容,火鳳在一瞬間就拔地十丈驀然直上。華色臉色煞白地看著斷層和怪樹亂石從眼前一層層迅疾掠過,在眼前瞬間垂直消失模糊不清,一偏頭,就看見了青歌麵無表情的、端麗而冷肅的臉。


    “少君侯,您是不是……從來沒有怕過什麽東西呀。”華色靠在青歌背上輕聲問道,聲音低弱地幾不可聞,卻還是被紅髮少女那異於常人的聽力捕捉到了。


    “我怕過很多東西――”青歌麵無表情地操縱著手下的鳳凰繞過一棵參天古木:


    “可是現在已經什麽都不怕了。”


    在短短幾分鍾後她們就飛掠而出幾十裏。青歌看著探測之火慢慢變成了橙紅色之後就放緩了前行的速度,左手食指在火鳳頭頂叩了三下:“歸去來者,心懷慈悲。萬事萬物,殊途同歸。”


    火鳳緩緩低下頭,身形漸漸縮小,五光十色的身體也逐漸失去了色彩。巨大的鳳凰在下降到離地麵還有十幾米的時候消失,青歌拉著華色的手輕輕巧巧一躍而下,腳下湧動起和緩而厚重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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