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聽他隔著門扇便叫出了自己的來歷,更是心驚,頓了一頓,方笑道:“老朽不履中原多年,賤名竟然還能為步天教主所聞,實是愧不敢當。”見步回辰開門出來,身形挺撥,負手而立;雖是孤身一人,但在強敵包圍之下,依舊風姿儼然,矯矯不群,心道:“江湖上傳聞‘驚天一步’武功蓋世,看方才禦敵之能,果然名不虛傳。我雖有備而來,也要小心才是。”當下袍袖暗拂,身後諸人隨他手勢,在風雪中錯步急旋,在望樓的平台上結成了一個小小的圈子。顏無咎站在陣前,向步回辰拱手笑道:“便請步教主賜教。”


    步回辰見十人向外而立,結環成陣,或持軟鞭,或揮長袖,更有兩人持著拂塵。此時北風大作,這許多軟兵在風中飄揚激盪,在其中飄舞紛飛的雪花皆染上了暗熒熒的藍光。一旦步入他們兵刃所及之地,便不免身受毒厄。他藝業驚人,卻毫不在意,隻微笑道:“顏宗主若大年紀,如何還象小兒輩一般在本座麵前搗鬼弄喧?你這毒門功夫全身侵毒,非常人敢練。因此連長安城中,定泰皇家大內的太監,都弄來充數,又何必偽稱自己‘不履中原’?”顏無咎臉上陡然變色,喝道:“老夫不過看在江湖同道份上,稱你一聲步天教主,卻不必聽你拿腔作勢!你既識得我天池毒門功夫,便請試試利害!”


    步回辰無聲一笑,依舊負手而立,衣擺飄飄,大袖臨風,鼓盪得呼啦啦厲響,仿佛這座小小望樓上的勁風都疾吹到了他身側一般。顏無咎見此出神入化的強勁內力,心中大駭,當即喝道:“太鹹東南,燭龍棲寒!”身後九人應聲而呼,舉起手中軟兵,足下疾旋而起,在空中轉側一處,忽地同時伸出左掌,搭在身前同伴身上,便如一條人龍一般。右臂中兵器亂舞,捲起天上地下無數毒雪,向步回辰身前疾撲過來!


    步回辰不慌不忙,見十人結陣欺上,也不出掌抵擋,隻身體微晃,倏地伸出右足,快若電閃地向前踏了一步,立時收足回立。這一步踏下,滿地藍熒熒的雪光之中,頓時深深地陷出一個黑漆漆的雪洞,深愈盈尺。正占住了陣中最前一人的先機!那人是個手持拂塵的太監,縱躍之間,已趨避不開,一腳踏過了步回辰點出的洞中,半膝沒入,喀嚓一聲,方知步回辰已將雪下的青磚都踩裂了。便覺得自己的小腿插~進地底冰洞之中,如遭刀割;尖聲嘶叫,伸手便將拂塵往步回辰臉上掃來!那拂塵中雜著藍熒熒的絲線,一旦掃上,便是巨毒沾身。身後九人見狀,立時催動左掌掌力,助他攻敵。


    步回辰身形微晃,已縱出丈餘,輕輕巧巧地便避開了這夾雜毒質的強勁一拂。但天池眾人已四下裏布起毒~藥,連空中亦是毒霧瀰漫,步回辰一閃之下,立時趨進了他們的毒陣之中。主持陣勢的顏無咎大喜過望,喝道:“天池浩瀚,青茅若波!”眾人立時軟兵高舉,在半空中縱舞迴旋,便如湖水生波一般,將空中的毒霧毒風,盡向步回辰身上掃蕩過來。步回辰身形迴轉,袖帶罡風,將毒質逼在自己身周三尺之外。顏無咎笑道:“老夫倒要瞧瞧你能支撐得了多久!”


    步回辰身在毒霧之中,不願張口對答,隻無聲微笑,展開輕身功夫,在雪中疾竄急奔,在望樓平台上連兜數圈。天池陣中諸人也連聲呼喝,軟兵連連向他襲來。離他最近的兩人一舉軟鞭,一卷長袖,上掃下掠,俱向他揮將過來。步回辰足下不停,身形疾晃,趨避之間,一鞭一袖啪的一聲,擊在了一處。


    若是鋼鐵兵器,這般勁力十足的一撞,自然要鋒裂刃卷。但是軟兵交鋒,卻隻是糾錯纏繞而已。兩人見一擊不中,便要撤招再攻,卻覺手上一股極大勁力傳將過來,仿佛鞭袖纏在一起,對方在狠命拖拉一般。使鞭那人性子暴燥,先喝道:“放手!”縱袖那人聽說,惱怒起來,一麵隨著步回辰步法奔行,一麵叫道:“你使鞭,我使袖,怎麽是我放手?”忽地奇道:“我們怎麽還在跟著他轉圈兒?”便見步回辰身法不變,雙掌翻飛,望空拉扯,將其餘八人的兵刃一一以勁風遽帶攪纏,統聚合在了一處。顏無咎大驚,喝道:“退後撤陣!”步回辰笑道:“做夢!”舌綻春雷,身如磐石,疾奔之間,陡然在雪中站住,凝立如山。


    他勁力帶動諸人狂奔,驟然凝滯不發,正是借力打力的妙招。繞著他全力奔行,急欲脫困的十人手中繃的筆直的軟兵忽地一滯,頓時力沉千鈞,反震回來。諸人各受自己勁力反震,再抓不住手中兵刃,隻聽哧拉數響,軟鞭驟斷,拂塵光禿,都爛成了十七八條,卷在北風之中,跟著雪花一起灑在地上。而使袖的三人更是狼狽,大雪之中雙袖被扯爛殆盡,光著兩條臂膀疾退數步。其中兩人勁力較淺,止不住身形,撞在望樓窄牆之上,長聲慘叫,墜樓身亡。


    顏無咎大驚失色,不想步回辰不碰陣中帶毒兵刃,一般地破陣殺人,直是勢不可擋;其武功智謀,都非自己所能及。他本是仗著有皇家支持,潛心練出這個毒陣,想要以此稱雄武林的。不想一出手便被步天教主連殺數人,頓時大為氣餒,後退兩步,喝道:“步回辰,你不顧惜你的軍將性命了麽?”步回辰正要追上殲敵,聽他說話有異,目光一凝,掌緣已虛懸在一名天池弟子麵門之前。那弟子知道他便是掌勢劈空,一般地也能傷敵,嚇得戰戰兢兢,叫道:“你殺了我,我的屍首就毒死了你!”顏無咎接口笑道:“是啊,天池毒~藥,若無獨到之處,豈敢在武林中妄稱門派?這誅茅劇毒,沾體即死。死後血肉,俱成至毒!”揮手向望樓周遭一指,道:“你道我如何舉手間便布下了這等多的毒~藥?那些護衛你的士兵,都變成毒物了!”步回辰定睛細看,便見方才被他射死在窗下的兩人,以及樓間守衛,望樓瞭望台上的士兵屍體,雖是在暗夜之間,也瞧得見麵目幽幽泛藍,肚腹腫大,肌膚破裂,流出一股一股的暗藍毒液來,在雪地中蜿蜒流動。一旦有人不慎踩中毒液,濺在肌膚之上,立刻斃命,亦又成了一具毒屍,當真是流毒無窮,隻怕整個亭堡都要變成一片死地。


    顏無咎見他沉吟不語,冷笑道:“就連你方才巴巴護著的小情人,隻怕現在也成了一具毒屍了。”他說這話本是想擾亂步回辰心神,不料話音未落,便聽吱呀一聲,不遠處房門大開,沈淵扶著門框倚住身體,嫌惡地瞧瞧斜倚門外的一具屍首,懶洋洋地對步回辰道:“步教主,現下使到第幾招了?”


    第68章 茅香解藥


    顏無咎一見之下,驚駭莫名。他原本以為在房中陪侍步回辰的,當是個妙齡女子,不想竟是個文弱單薄的青年男子。雖然以步回辰身份,男寵男風之事,亦屬尋常,但瞧著沈淵瘦骨伶仃,病容滿麵,連站也站不穩當,仿佛風吹得倒似的,如何卻能在毒質遍布的房中來去自如?想著此人既得步天教主青目,隻怕不能以孌寵度之,當是非同小可。一個步天教主已大是勁敵,何況又添上一個?因此大生懼意,不由自主地便退後了兩步。他的弟子們更是驚慌,站立躲避之處散亂無章,已布不成陣勢。


    步回辰瞧著沈淵倚門當風,髮絲被吹得散亂紛飛,眉頭一皺,正要說話,沈淵知道他定是要責罵自己,已搶先道:“你號稱‘驚天一步’,自然是一步就該算一招的了。方才你兜了那麽多圈,我也沒數你究竟是走了幾步,懶得跟你多加計較,便馬馬虎虎算個二十招湊數。加上方才在房中的兩招……”他冷冰冰地掃一眼樓間諸人,道:“八招之內,這樓上要是還留了一個活口。你改名叫烏……呃,‘蝸行八步’算了。”


    步回辰又氣又笑,知道這討厭鬼準是想說“烏龜八步”,總算是在顏無咎這個糟老頭子麵前,給自己留了點兒麵子。也不多說,應道:“好!”聲方聞,身亦動,一式“如影隨形”,掌風如利刃劈空,直向顏無咎麵門劈去!


    顏無咎心下已怯,哪敢硬接步天教主的劈空掌?當即縱躍相避。他全身都是毒~藥,料定了步回辰不敢直碰自己身體,當即右手斜探,一招“孤隼下望”,徑搶步回辰手腕,嘴裏喝道:“大傢夥兒齊上啊!”步回辰身法迴轉,掌緣似帶非帶,將他手指以內力粘至左側,正取向方才那名傷腿太監的喉間。那太監本是滾撲偷襲,想要撲擊步回辰小腹的,不想卻暴露在了自家門主的招式之下,總算他應變奇速,立時往後翻滾,方躲開了這一抓。步回辰早已縱身躍起,長袖忽掠,將另一人連環疾踢的腿風帶至圈中。那人正要踢起雪塊傷敵的,這一下撲頭蓋臉,將周遭幾人的臉上都撲得盡是雪霧。步回辰疾閃而至,掌勢劈空直襲,灼熱勁力硬生生將劇毒雪水逼進他們以黑布蒙罩住的眼鼻肌膚。天池派眾弟子雖以毒物修練內力,又含了克製誅茅毒陣的藥物,卻也經不住他這樣霸道的驅毒之法。數聲慘叫之下,被掌風拂到的幾人已經癱倒在地上,抽動一刻,便亦斃命,蒙著的口鼻中都透出了暗藍毒液來。


    顏無咎見自己苦心孤詣教練出來的毒門弟子損失過半,方寸大亂。見步回辰目光如電,已經射到了自己身上來,雖是冰天雪地之中,也出了一身冷汗,強撐著笑道:“老夫隱居多年,不識天下英雄。今日見識步教主神功,方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不過步教主身邊親隨軍眾,除了這位小哥之外,隻怕沒人再練得成這樣一身百毒不侵的內功。”


    步回辰聽他說話,隱有以自己手下軍眾性命要挾之意,劍眉倒豎,冷笑道:“本座麾下軍眾武功如何,顏門主到了陰世再操心吧。”說著,左掌虛托右肘,右掌一豎,似提非提,正是劈空掌的起手勢“左繞空水痕”!


    顏無咎明白他這一掌劈出,自己不死也要去半條命,連忙倒退兩步,喝道:“步教主,你多殺我一人,你的軍眾就多死百人。又何必非要同歸於盡呢?”步回辰眉頭一皺,凝掌不發。顏無咎捉住空子,連忙道:“誅茅劇毒雖然沾了血肉,便無活命之望。但若是散在風中,嗅而中毒之人,卻還能有一個時辰的性命。步教主若許老朽一個前程,老朽這便將解藥奉上。這亭堡中的軍隊,也就能毫髮無傷了。”


    那名傷腿太監滾在牆邊,聽他這般見風使舵,尖聲叫道:“顏……顏無咎,你如何說這樣話!你在寧王殿下麵前,誇過什麽口來?”


    顏無咎白眉一挑,冷笑道:“老夫學成文武藝,售於帝王家。步教主既然有帝王之誌,老夫將這身本事賣於步教主,又有何不可?”步回辰微笑道:“顏門主這話有理,那這等忠於定泰的奴才,也不必留在本座麵前礙眼了吧?”說著,下巴向那太監的方向一晃,眯眼盯著顏無咎。


    顏無咎一怔,他本是想隨機應變,令自己能在步回辰手中全身而退的,並非真心想要交出解藥。不想步回辰如此滴水不漏,立時便要他殺人立威。他得定泰皇族支持,才能苦心經營天池派毒門一脈,不在門派之爭中落於下風,哪裏敢說叛就叛?眼珠子轉動,嘴裏笑道:“步教主有命,老朽不敢辭,獻了解藥,便殺這群閹寺,可成?”一麵說,一麵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鼻煙壺來,攤在右掌心之中,亮在步回辰麵前。左手也規規矩矩地亮在明處,以示毫無搗鬼之意。他的一幹弟子見師父如此坦然交藥,都有些不知所措,又懾於步回辰神威,不敢擅動,隻得呆若木雞地立在當地。


    步回辰跟倚在門邊的沈淵極快地交換了一個眼色。沈淵手按門框,食指微微向自己身前一勾。步回辰明白他的意思:他殭屍之體,無毒可傷,要為自己試藥,卻是最合適不過。微一沉吟,點頭道:“既如此,你扔過來吧。”沈淵傷重無力,他卻不能讓顏無咎靠近沈淵半步。


    顏無咎依言擲出那個鼻煙壺,步回辰看準來勢,袍袖一拂,撲出一股掌風。顏無咎一愣,便見那鼻煙壺在空中忽地轉彎,平平地向沈淵那處飛去。沈淵伸出手來,那鼻煙壺不偏不倚,便落在了他的掌中,便如步回辰隨手遞過,親交到沈淵手中一般。顏無咎見了步回辰這等收發隨心,出神入化的內勁,心中乍舌,不敢妄動,隻得雙手籠在袖中,微笑瞧著沈淵行事。


    沈淵伸指掀開鼻煙壺蓋子,立時嗅見一股茅根的清香。他雖不精於用毒,但慣識江湖行徑,毒~藥解藥,自然一嗅便知。就著房內的微弱燭光細瞧,見壺中藥膏色澤青碧,氣息馥鬱,顯然決不會是毒~藥,當即問道:“這麽一點兒,怎麽能救得亭堡中的千餘人?”顏無咎微笑答道:“毒氣既然是嗅入心肺中傷人,那解藥也隻需嗅聞,便可解毒了。”沈淵點點頭,道:“你這解藥作糙木香,氣味可也太濃了。給江湖上毒~藥名家試了,隻怕會嫌你不識君臣佐使,通幽入微的煉藥之道。”顏無咎一驚,心道:“這小子果然有些門道。”含笑應道:“小哥慧眼如炬,確是老朽煉藥時火候太過,以致藥性霸道了些許,卻不損藥性。”


    步回辰見解藥已經到手,不欲再耽誤時間,便道:“顏門主既然傾心結納,本座自然倒履相仰。便請顏門主清理門戶之後,到軍帳中與本座述話便了。”料想顏無咎毒陣無功,定不敢再生事端。自己雖應承了沈淵滅口,但如今勢態,救人方是第一要務。因此並不窮追,便向扶著門框的沈淵走去。剛走兩步,便也聞到了那股香入肺腑的茅根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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