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不疾不徐緩聲道:“韓嫣,你剛剛說的話,要記得。”


    他急道:“什麽話?奶奶答應過孫兒,不再為難王孫。”


    我往前走了兩步,跪下,舉掌朗聲道:“我韓嫣以性命起誓,此世,對劉徹,死生不離,如有違背,天理不容。”言罷起身走到他身前笑道:“便是這句話。”


    他也不顧不遠處坐著的老太太,眼神灼灼如耀目的日光,捏著我的手漸用力。


    老太太目的已達:“回去吧,我累了。”


    劉徹拉著我走得飛快,出了東宮,我站定在白茫茫的園子裏,他轉身亦停下腳,緩緩伸出手攔腰抱緊:“王孫,你說的,死生不離。”


    “嗯,生死相許……”


    他用力摟緊,鼻尖蹭著我的額頭,唇貼著眼瞼,喃喃道:“不論發生什麽,都不要離開我,千萬別……”


    “嗯……除非我死了……”


    “我不許,你不準死……”


    我舔了舔流到唇角上的淚:“嗯,不死……”


    建元六年,春來,竇老太後薨。


    春雨淅淅瀝瀝,我日日呆在玉堂,陸先生“金口玉言”,果然是極易傷寒,春雨時節最是難熬,傷寒與潮氣,我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瘦削,他心裏不放心,倒也日日都來同我用膳,夜裏摺子看得再晚,睡前也要來玉堂看看,隻是十有八九悄悄睡在一旁,一早就走,我若是病的重了便不出玉堂,或是直到辰時才起身去宣政殿陪他料理朝事,隻是我掩藏得甚好,他隻知曉我春日易傷寒,並不知陰雨天寒時膝上的病根,全以為我是畏寒。


    太皇太後的喪事上,各諸侯必要進京。此時劉徹根基不穩,甚是難辦,我呆呆的看著一卷竹薄,紅玉進門後看到便收了去,塞過來一隻手爐:“大人病還沒好,陸先生說不能過於勞思傷神。大人就聽聽醫官的話吧。”


    我笑道:“我何時沒有聽?藥也吃了,不過剛拿過來,連一卷還沒看完。”


    她跪在我身邊又端起一碗粥餵到嘴邊:“再吃一點。”


    我怕她再念叨不停,吃了兩口才推過去。問道:“皇上今日見了誰?”


    “元安來說是見了江都王的相國董仲舒。”紅玉想了想又道:“據說,江都王生性放縱,並不把什麽人放在眼裏,可自從董仲舒任了相國,卻是勵精圖治,對董仲舒言聽計從,把封地治理的很好。”


    這事我倒也知道,還琢磨了許久,現在劉徹的立場有些被動,對諸侯王不能過於依賴,亦不能太冷落,而那些諸侯,要防著那些蠢笨不堪的一類犯上作亂,更要防著那些腦袋不笨的察言觀色、審時量度,在背後積攢實力靜待天機。


    我輕輕地撚著拇指和食指,反覆想著:“董仲舒……江都王……江都王……”


    過了幾日,天已大晴,氣溫一日高過一日。


    我一人去往椒房殿,蓁兒帶我坐在殿後的一片梨樹中,恰時梨花正茂,她轉身隱沒在雪白的花樹裏。


    每每一見阿嬌,總是心有不安,便連看著梅圃和這梨園,心下都不由得如石沉深海,一陣陣悶痛,想來,劉徹見她如此定也是心痛難言,可若非愛的至深,她又何苦……不惜用她的終身,甚至是命去換他的一絲心疼。


    我捏著一把梨花緊握在掌心,想來阿嬌今日定是為了江都王,或者更確切是為了劉徹。而且,這問路的石,必然是我了。我輕輕笑了笑,也無妨,充其量不過是我再加一條恃寵而驕的罪名罷了。既是為了劉徹下了地獄也無什麽不甘願,這人口鑠金我還在意什麽?


    遠遠看著阿嬌乘了步輦過來,我依禮跪拜。


    直到她緩步過來,揮退了一幹婢僕方才開口:“韓大人起吧。這園子裏潮氣大了些。”


    “謝過皇後娘娘。”


    她並不繞彎子:“知道我召你來所為何事嗎?”


    我氣定到:“知道。”


    “嗯?那你說。”


    我思忖片刻:“娘娘想救江都王。”


    她剛剛端到唇邊的耳杯停了片刻,還是輕輕啜飲了一小口:“你怎麽知道,不是在救皇上?”


    “娘娘覺得,皇上會懼一個諸侯?”


    “自然不懼,卻也不想生非。”


    我字字清晰:“所以,即便生非,也是江都王不保,皇上何須娘娘救?”


    她笑道:“韓嫣……”


    “臣在……”


    她垂眸,眼神落在地上的梨花,輕聲道:“若你的身份,太好勝於口舌,非智者之舉。”


    我依舊一派坦然:“皇上,乃九五之尊。怎能落人口舌?”


    她笑意漸涼,眼神沉下去:“韓大人倒真是‘情到深處無怨尤’,阿嬌自愧了,隻是不知皇上舍不捨得。”


    我皺了眉:“這便不勞娘娘操心,區區小事,韓嫣自然有法子。”


    她又拿著木杓起了一杯酒:“韓大人,如此為皇上,當真可以無所求?”


    “自然有。”


    她眼裏浮起笑意:“如韓大人這般,自然不是為了名利錢財。”


    我笑道:“為兩顆心罷了。”


    她輕蔑一笑:“你知道他的心?”


    我搖搖頭:“我隻知他對我的心,和我自己的心。所以不願辜負,至於別人,我從不去想,畢竟,皇上……”


    “畢竟,他是皇上……是麽?”她的笑意在梨花樹下愈顯得寒涼,語中淒冷如冰:“後宮佳麗、逢場作戲、後世子嗣,卻都是迫不得已了麽?”


    我聽得不由站不穩腳,晃了晃往後退了一步。


    她攏了攏袖擺,朝我走近一步,冷笑道:“韓大人,你怕什麽?難道我說的不是你所想的麽?好一個鶼鰈情深,不過也是自欺欺人罷了。”


    我重又鎮定道:“娘娘何苦如此逼皇上,他既是許了金屋之誓,願為娘娘親手植下這整園梨花,自是終其一生定不相負。娘娘……又何苦?”


    她深吸著一口氣,抬手輕揮:“罷了,我不若韓大人這般心胸浩蕩無怨無尤。”


    說完突然咳起來,撕心裂肺般,扶著一株梨樹眼中蓄滿淚,隨著身子劇烈的顫動著,淚也順著淬玉般透白的臉頰滾落,砸進腳下的層層落花。


    “娘娘……”我向前一步,伸了伸手,終於又縮了回來。


    她單手死死地按著胸口,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韓大人,諸侯王現都聚於長安,多數都持著坐山觀虎的態勢,皇上對他們輕不得重不得,最好的法子便是先有人去打一棍,皇上後腳去送糖。我說的你可明白,隻是這惡人,韓大人自該知道誰做最合適。”


    還未等我開口,她又說道:“那隻儆猴的雞,便撿著江都王來吧。這事我自有安排,大人見機行事就好。好了,你回吧。”說著扶著梨樹緩緩蹲下。“去,叫丫頭們來。”


    我見她情緒極不穩定,忙應道:“是。”


    我出了椒房殿後園忙喚了丫頭,攔了蓁兒問道:“皇後娘娘可是病了?嚴重不嚴重?可有宣醫官瞧過?”


    蓁兒看著匆匆跑進院子的宮女,急得哭起來,跪在我腳邊扯著衣擺:“大人,自從太皇太後去了以後,娘娘這些日子就一直在夜裏發熱,斷斷續續半個月了也不見好,時常睡夢裏叫太皇太後,還有……”她咬咬牙道:“還有皇上的名諱。可每每皇上來瞧她,她又冷言冷語把皇上攆走,大人說,這,這如何是好?”


    我圧著嗓子:“你,你先去看看娘娘吧。”


    一路晃回了玉堂,心裏如壓著萬噸巨石,往後如何麵麵俱到?


    我找來陸先生,細細交代了阿嬌的病況,想來他也看過了阿嬌,陸先生卻隻是搖頭嘆氣“心病不除,扁鵲再世也無藥可醫。”


    老太太是沒了,劉徹確實也握緊了這大漢一半天下,可是,我竟然一絲歡悅也無。


    夜裏,月色甚好,如水似玉。


    我獨自坐在宣室殿後的玉泉台。紅玉給我穿了件厚衣又擺好了點心茶水方才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宮裏隔三差五的宴請各諸侯,不過子午,劉徹極少能安寢。


    我迷糊著要睡著時,聽見劉徹輕聲嗬斥:“王孫怎麽一個人睡在這裏?你們長了幾顆腦袋?”


    我坐起來揉了揉眼,“不是他們,我自己要在這裏的。”


    他過來坐下皺了眉:“怎麽不回殿裏,別回頭又染了風寒。”


    “不礙事,穿得厚,我在這裏等你。”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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