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去畫畫得了。


    “王孫,你過來看看,我這位叔叔好雅的興致。”劉徹扔了一堆竹簡在案上,一臉戲謔。“還寫了一部書,奶奶給賜了名,就叫《淮南子》,還著人抄了好些份,讓朝中官員們傳看。”


    想來肯定不是武俠小說,我頭也不抬:“不看。”


    他愣了一陣子,打發淨了殿裏的宮人,翻著那些竹板:“過些日子就是冬至,今年的宴設在東宮,老太太已經說過話了,趁著我的那些個叔伯兄弟到長安覲拜宗廟,便也同朝中百官一起來,權當也是一次家宴。”


    也不知道是擺譜給誰看?看劉徹漠然不慌的神態,想必已然是胸中萬壑了吧。老太太想借各諸侯王敲敲劉徹,劉徹莫不是也想藉此鎮鎮各諸侯。這祖孫倆,也真配。


    還家宴?鴻門宴吧!卻不知這鬥起來,誰是那倒黴催的炮灰。


    至於我……便是再厭棄劉徹,這樣的立場,卻是半點馬虎不得,老太太即使再折騰,撐死了不過就是五年八年的事兒,最終這大漢天下,還是要跟劉徹的姓。


    他支著下巴斜眼看我笑道:“冬至,好日子啊,《周禮》曰:‘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連這《淮南子》裏也說什麽‘甲子紀年,六十年周而復始,冬夏既立,冷暖必分,夏而三伏,冬亦九九。’說的倒是真好。”


    我拿過來看了看,又扔了回去,譏笑道:“淮南王劉安,倒真是個見風使舵的,看來也真喜歡《老子》,難怪太皇太後待見他不待見你,你若再逆著她搞那一套孔孟,可得早早的選好棺材板兒,是要用楠木還是用柏木,也要讓那些修建茂陵的工匠動作快些才好。”


    劉徹拿著一卷竹簡,瞄著牆邊的一推,又掂掂手裏的,一個燕子抄水,便將手裏的一卷拋過去,還真就整整齊齊的壘起來了,回身來坐在我旁邊笑道:“那王孫倒是說說,該如何?你終於肯關心我了?”


    我伸著舌頭舔了點酒水,眯了眯眼:“這皇帝,你當是阿貓阿狗都做得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自己費神去。”


    我轉念一想,剛剛聽得他說《淮南子》文曰‘冬夏既立,冷暖必分,夏而三伏,冬亦九九’,便指了指作畫的台案:“你去畫一圖,一株九枝臘梅,每枝上隻作九朵無色無蕊梅花,再臨上一幅空心字,就寫‘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末了要蓋上你的印璽。”


    他倒是聽話,拿著筆便畫,邊畫邊笑道:“雖然我不知道你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隻要王孫想要,一幅畫有什麽難的。”


    我聽慣了他胡言亂語,心情好了也不在意,心情不好便損他兩句。我還在想著,老太太不是喜歡老子麽,崇尚無為而治麽,這有什麽難的。


    我在一旁指指點點劉徹作的畫,一邊不經意的絮叨:“先秦諸子百家,本沒有什麽對錯,老莊宜修身養性,孔孟宜教化百姓,法家宜顛轉朝堂,兵家宜縱橫沙場,至於墨家、陰陽術、縱橫術,自然也不是全沒有道理,更沒有哪一種學說就能囊括萬物、橫行天下而立於不敗之地的。”


    劉徹頓了頓筆笑:“看透了這些,儒家、道家自然是沒有什麽分別,哪裏至於親祖孫以此對立,非要爭出來個高低?你還真當我看不出嗎?”


    他趴在我耳朵邊:“若是不鬧這麽一出,你怎麽知道哪些人整日背地裏使絆子。”他直了直腰,拿筆一指牆角的書簡,“就好比我這位叔叔……”


    我嘆了嘆氣,好一招引蛇出洞,現下隻要看準了誰往老太太那兒紮堆兒,往後就好辦多了。這些朝臣諸侯,碰上這麽個當皇帝的,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狡兔三窟便能保命,他們怕是十窟也不成。


    劉徹年方一十七,果真是帝心如海,深不可測。


    把他打發走,我拎著那畫好的畫兒看了看,畫的還湊合。


    冬至日,百官覲拜後,皇帝與諸侯禮祀宗廟。


    一行車馬粼粼簇簇浩浩蕩蕩,宮人執著九龍傘瑞糙傘、雙龍扇孔雀扇,禁衛軍鏗鏘巍峨、森嚴規整,弓矢戟鉞井然林立,裲襠鎧甲陣列雄壯,旌旄飄飄,銅鈴鐺鐺,幡旗獵獵,司樂官奏禮、執事官引導……


    我著了繁瑣厚重的朝裝,煞有其事的立在百官中,卻是隻知道隨著他們站定、起步、叩拜。


    未央宮的前殿,大得驚人。


    我遠遠的瞧著高高的龍椅劉徹四平八穩的坐著,身著十二章紋的冕服,頭戴十二旒的冕冠,透著冕冠上的玉珠,那雙桃花眼再不是平日見的嬉鬧清和,轉眸點頭,不怒自威,起手落掌間,盡是滌盪山河的氣魄。


    他的臉看的不甚明晰,卻讓我時時心驚,總覺得,那眼角的餘光停在這裏。


    此時,他是泱泱大漢朝的天子,一肩擔盡天下蒼生、兩手撐起千秋萬古的天子……


    我一時覺得渾身顫了顫,不由腳下虛晃向後退了一小步,身後有人扶著我的胳膊輕聲道:“大人可是累了?陛下交代過,大人若覺著不舒服便讓奴才扶您回去。”


    我輕輕推開他:“不用。”


    這等場合,也是能不顧百官諸侯的開小灶、走後門?這劉徹倒真有些敢捅破天的潛質。


    提心弔膽、磕頭跪拜的折騰了一晌,午時才回了玉堂,又困又餓的,眼都發昏。我吃飽喝足,囑咐了紅玉晚宴的時辰,便倒頭睡去了。


    被紅玉喚醒的時候,天是墨青色,更了衣裳冠了發束,把劉徹前些日子畫的寒梅圖帶著,正迎上元安來尋,便帶著紅玉跟著他往東宮去。


    一路上花香裊裊,若有似無,琉璃宮燈紅綢緞,鋪天蓋地。不時有宮人端著精緻的糕點果脯細步趨過。歷經文景之治的大漢朝,想必是錢堆北鬥、米爛陳倉。


    東宮正殿密壓壓數百人,卻是端然的正襟危坐,坐的最遠的,怕是連皇帝和太後的臉都瞧不見。也不知道是來吃飯的還是來陪跪的。


    元安領我坐下,是劉徹和太後皇後們左下首的位置,想必都是三公和內臣,右下首的自該是諸侯王,往後,便是一些長安城的貴族外臣和家眷婦人。


    眾人坐定,樂聲起,編鍾、古塤、牛角號,嗚嗚咽咽的,活似國喪一般,難聽得很,看人聽得如癡如醉,我也不好意思堵耳朵。


    傳令官尖利的嗓音劃殿而過:“太皇太後到,太後娘娘到,皇上到,皇後娘娘到。”


    這大漢朝果真以孝治天下,竟連傳令也能把皇帝放在太後後麵去。


    劉徹笑眯眯的扶著竇太後坐下:“慢些,坐好了。”


    老太太畢竟已是耄耋之年,髮鬢斑白,骨瘦嶙嶙。不知是餘威猶存,還是旁邊大漢天子的恭謙之姿,卻依然有令人生畏的氣場。


    “都起吧,別跪著了。一年就這一次,不講什麽虛禮了。”老太太看著密壓壓的跪了一地高官權貴,心裏自是十分受用,笑的皺紋都多了好幾條。劉徹倒是孝順,喜笑顏開的。


    紅玉跪在我身旁添酒加菜,不時提醒我,哪個是淮南王劉安,哪個是河間王劉德,哪個是江都王劉非……除了長得比一般人都好看些,看上去並沒什麽特別的,想來天家之後,貌美是必然的,不然也忒對不起後宮裏那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


    吃著吃著,老太太就問起來:“淮南王的書,都可曾看過,我看了些,倒是寫的不錯。有空都看看,養天年又修性。”


    “太皇太後說的是,黃老學說博大精深,的確是能安我大漢之邦的不二選擇。”


    “高祖開我大漢,改秦之敗,崇黃老,於民休養生息,寬簡刑政,實乃順天應民之上上策。”


    ……齊懿王。


    ……燕王。


    ……濟川王。


    我心裏冷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偏生個個都不長眼的往刀上撞。


    微抬了頭看了眼劉徹,果真笑的像撿了金子似地。


    “外婆,好好的吃飯,說那些文鄒鄒的幹嘛,不過說起來,我雖不知叔叔寫的那部《淮南子》,倒是聽得人說我劉德表兄才真真是個視書如命,好學之人,據說還藏有《左傳》、《周官》、《禮記》。”阿嬌細聲輕語,一邊脆生生的叫著竇太後“外婆”,一邊不動聲色的抑道揚儒,跟老太太唱反調。


    明眼人怎麽會看不出來,河間王劉德裏裏外外都標著是個儒士。


    “是,是,是。”老太太嗬嗬笑起來,也不板臉不高興,看來,到底是唯一的外孫女。


    劉徹,你真是欠她的……


    ☆、八、


    “我記著,差人給皇上送了一部《淮南子》,韓嫣,你可是也隨著看了看?”


    我默了三秒,微微笑了笑,你果然還是不放心。


    起身離了席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禮,“謝太皇太後賜書,卑臣伴陛下讀了些,黃老一家博大精深,淮南王見解獨辟,確實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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