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不打算離京,不過也快了。唯,你學成歸來後就做我的軍師罷,如此便能親眼見我得勝了。”


    是因為那孩子在,所以不舍麽?他微微一笑:“我離學成還早呢。”


    那人搖首,嘆道:“唯,在我跟前你還自謙什麽?我還不知道你麽?既有憫人之心,又有超俗之品、靈慧之體。若你是銀髮人,便是下任國師了罷。我還覺得貿然讓你做我的軍師,實在委屈了你呢!”


    他怔了怔,然後笑了,發自內心地笑了。


    “你今天較往常沉靜了些,我還以為是你身體不適。這樣瞧來,倒還好。說起來,這麽些年來,還真未見你笑得如此隨意。”


    曾自問,為何會對自己的好友漸生情愫,無法自抑。原來如此……就是這些不經意的言語,打動了他。沒有任何矯飾,沒有任何虛假,偏偏,也不帶任何特別的意味。


    好不容易止了笑,他道:“你可是覺得我有些疲憊,所以想著告辭麽?”


    那人笑了笑:“你也才從聖宮回來……”


    他打斷了他的話:“還是用過晚膳再回罷。就算明日要操練,需你費心之處也不多。”


    “也好,許久沒嚐過小二嫂的手藝了。”


    “就算我不在,你也可多過來幾趟。嫂嫂們都念著你呢。”


    “黎二哥和黎二嫂見了我就捉弄我,老將我當成小孩兒……”


    聽著他的抱怨,他淡淡地彎了彎嘴角:“四嫂有喜了,知道了麽?”


    “剛知道不久。我娘天天催我捎帶補藥過來瞧她。唉,想得真多,黎府什麽沒有,還缺這些?”


    “封夫人也隻是關己則亂而已。”


    “姐姐身子骨好得很,我倒覺得用不著怎麽補了,補多了反而上火。”


    “我開了幾個食補的方子,不打緊。”


    “唯,你越來越有國師的架勢了。”


    “別取笑我了,封大將軍。”


    終於說了其他的話。他很愉快,也有些憮然。從前,是再也回不去了。


    夢外,他立在柳樹枝杈上,看著兩個少年的身影,默不做聲。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黎唯。從你對他動心那一刻起,就再也不復從前。


    3


    這一年,他的修為略有小成。


    老師嘆道:“你資質如此出眾,若是銀髮,我便安心了。”


    他垂下眼,躬身行禮。他並不是銀髮聖人,偶爾,像老師一樣,他也覺得有些惋惜。不過,隻是惋惜而已。“國師”之名對他來說,不過是雲煙。他反倒更在意和那人許下的軍師之約。


    但是,還不夠,他還不夠強。還不能與那人並肩作戰,還不能與他運籌帷幄、決勝千裏。


    老師低低道:“徒兒,還能繼續修行麽?”


    他不假思索:“能。”


    “接下來,你會遇到命中難關。倘若過去,你的修為便很快可追上師兄們;倘若過不去,你這一生,你這具身體,便是毀了。”


    “我知道。老師,我想繼續修行。”很多人為了窺破天機修行,很多人為了替天行道修行,很多人為了延年益壽修行,也有很多人為生計所迫而修行。但他在明白自己的心思之前,從未想過自己選擇修行的原因。他是世族子弟,沒有生計之累,亦沒有建功立業的雄心壯誌;他生性淡然,既不想插手天命,也沒有古道熱腸。而現下,他很清楚,他隻是不想被人遺忘。所以要強大到無論自己多麽淡然,也令人無法忽略。


    老師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轉過身去:“既是如此,你回家告知一聲罷。五日後隨我閉關一年。”


    “是。”


    時間很緊,他匆匆趕回府向爹娘兄長問候後,實在等不及差人請那人來,便去了封家。


    那天才下過雪,初寒乍起,陽光清淡。


    路旁的景致黑白分明,素淨非常,卻又隱隱藏著別樣的風情。


    他的心情不由得暢快起來,噙著淡淡的笑容。循著記憶中的小徑前行,來到那人的院落前,他停了停步子。


    遠遠便見這院中一片梅林,雪白、緋紅的花開得正盛,清香飄溢。近處看了,更是清麗動人。那人雖然身為武人,卻也心懷賞梅這等雅趣,現在大概也正在院子裏徜徉罷。正好,剩下的這小半日便與他煮酒論詩,再相約明年此時,也不失為一樁趣事。


    他踏入院內,神色卻微微一變,足下頓住了。


    梅樹下,一位少年與那人相對而立。花落如雪,沾在兩人發梢、衣上,蘊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氣息。


    他不由得微屏住氣息。


    少年背對著他,看不見模樣。但那渾身逼人的銳氣和鋒芒,那俊秀挺拔的身姿,應該是傳聞中的洛家四公子——那位天縱奇才、舉世無雙的洛自醉。


    而那人,笑得異常溫柔。


    身為好友的他很清楚,雖然他舉止溫雅,根骨卻並不柔和。而現在,他連臉部輪廓都是溫柔的。微勾的嘴唇,半眯的眼,瀉出他從來沒見過的柔情。


    或許,就算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罷。在這少年跟前,他仿佛變成了陌生人。


    熠熠的雙眸,柔和的笑容,疼寵的視線。這是人陷入情網時的模樣。


    他倏然覺得心中生出一絲絲痛楚。淡淡的,極細微,卻始終纏繞著他,慢慢地從血肉延伸到骨髓裏,將他整個魂靈最柔軟的部分刺得鮮血淋漓。


    這是失落的痛苦,這是絕望的痛苦,這是多年來的微小希望頃刻間化為烏有的痛苦。


    其實,他從未想過要表達出自己的情感。


    不僅是因為他明了沒有希望,更因他不願從此尷尬、形同陌路。


    但,即使很明白,心中卻仍存著細微的希冀。而目下,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想望卻自燃了,在灼傷的痛苦傳來時化為了灰燼。


    他本是淡泊之人,從來沒有什麽特別的欲求。但——每回他見到他的時候,也是這樣麽?表現得如此欣喜,用這種滿含著情感的目光毫無掩飾地注視著他?


    不,不希望那人察覺。不希望那人知道一絲一毫。


    他始終不曾出聲,轉身悄悄離開了。


    他走得很快很急,掠過封府。寒風如刀,割著他的衣袍他的臉,他恍若未覺,飛出京城,禦風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聖宮。


    五日過了麽?他的風靈力有這麽強麽?


    跨入聖殿,老師坐在祭壇下,抬眼淡淡地望著他。


    “唯,你後悔了麽?”


    “老師,若無可能,用情再深也徒然。”


    “非也。世間並非所有人都有動情的緣分,亦非所有人都能待在所愛身邊,更非所有人都能與所愛成為至交。”


    “我應當感激這種緣分麽?”


    “你覺得呢?今後你想如何待他?逃避?靜默?離開他,還是依舊留在他身邊?”


    ……他想了想,笑了,笑容中有些無奈。


    他想待在那個人身旁,永遠不離去。在他有難的時候伸出援手;在他哀傷的時候默默陪伴;在他高興的時候一同歡喜。


    他做出了選擇,也通過了命中難關。


    然而,再度回京卻物是人非。


    那人自請出京,帶兵在外,沒有傳來任何消息。柳樹下,梅樹下,再也不見他的身影。


    他隱約猜到緣由,卻仍然隻能旁觀,隻能不停地修行,暗暗期待一紙書信喚他踐軍師之約。


    但,什麽都沒有。等了很久,還是什麽都沒有。


    他忘了。那麽,他也忘了罷。


    夢外他的袍袖裏灌滿了風,衣帶在半空中飛舞。夢境在他的目光中碎裂,那一張張或歡喜或悲傷的臉孔也都化作粉塵。


    逸,或許再過些歲月,一百年,數百年,我便能忘記曾生的情意罷。再過些年頭,數百年,一千年,我便能坦坦蕩蕩繼續做你的知交罷。


    秘密,將永遠是秘密。


    4


    又入夢了。


    黎唯張開眼,望著青色的帷帳。


    他以為能忘,那時的情景卻已經鐫刻在他記憶裏,在夢中不斷地重現。若是這樣,就算是一千年,一萬年,他也不可能忘記這份情罷。


    他起身,望向窗外。翠綠的柳枝隨風飄拂,修長的枝條交疊搖動,讓他想起家中那棵老柳樹。


    “公子,朝服已經準備好了。”


    瑣馨的聲音由遠及近。


    黎唯回過神,淡淡問:“什麽時辰了?”


    “不早了,卯時末。”


    夢境竟然持續了那麽久?天色早已大亮,他怎麽沒有發覺?果然還是因為這夢而方寸大亂了麽?淡淡地皺起眉,他動作快了些。正待要束髮整冠,不經意間瞥了瞥一旁的銅鏡,他卻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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