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視一個人勝過一個國家,這便是你最大的,也是帝皇最不該有的弱點。”


    帝無極微微勾起唇角:“原來如此。困了我多日,你就等著我許諾放棄他麽?”


    “你會麽?”


    “絕不會。”


    帝昀挑撥激將了半晌,景王才策馬出陣迎戰。他立刻擺開架勢,率先出招。


    馬上廝殺多少有些限製,兩人戰了上千個回合,依然未分勝負。內力、武藝都相當,此時能分上下的,便隻有體力了。年紀尚幼的帝昀顯然耗力過多,逐漸落了下風。


    此番敗了,讓他冷靜冷靜也好。


    帝無極仍是平靜地望著,俊美的麵孔上沒有任何波瀾,既冷漠又深沈。


    倏然,他神色略變,微翕雙目。


    居然趁這個時候暗殺昀!他早該料想到,即便是在三國暗行使的監視之下,帝鄴也會毫無顧忌地使出這種卑劣手段!


    絕不能讓他得逞!昀絕不能死!


    心念一動,帝無極沒有注意到,自己周身竟泛起血紅的光芒。


    麵容有些模糊的神祗怔了怔,垂下眼,隱去了身形。


    暗箭不知從何處疾射而來,待伐逆軍將士們注意到異狀時,已經來不及了。


    “殿下當心暗箭!”


    “呔!無恥小人!竟敢放暗箭行刺靈王殿下!”


    帝昀側身躲過帝鄴的刀,眼睜睜地看著雨點般密集的箭鏃飛過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數千支箭卻似乎被人生生拉住了一般,轉而朝天空飛去。零星的幾支射中帝昀的手臂,血流如注。


    幾乎所有人都怔呆了。回過神後,戰鼓再度響起,伐逆軍高呼著天神顯靈,與叛軍殺成一團。


    殺聲震天,橫屍遍野,鮮血滿地。


    濃霧升起,瀰漫在戰場上,遮住了戰士們的英姿。


    屠戮的場麵漸漸消弭,身體好似恢復了重量,再度回到地麵。帝無極合上眼,舒了口氣。實在沒想到,他這種“靈魂出竅”的狀態也能救下帝昀。可能是意念太過強烈的關係罷。


    “此時此刻,你大概更恨那修行者了。若不是她,你早便殺了他們,也不會生出這諸多事來。”


    的確,如能親手殺了他們,醉便不會受傷,戰爭也不會發生,昀也不會受此生死劫。殺人,在他看來,與折枝摘花沒什麽兩樣。但,他卻偏偏殺不了這兩人,阻止不了忠於他的勇士們赴死。


    他本不在意他人的性命,如今卻上了心。


    兩百萬人的戰爭,幾十萬人會死去。無論是否他的軍隊,都是他的子民。


    而且,血染過這片土地後,能留下什麽?


    憎恨和怨怒招來妖魔,無數腐爛的屍首帶來疫病,獻辰便將成為地獄。


    神祗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思,道:“你原本想要避開此戰,這才選了鳳凰血儀式。不過,其實你也明白,不可能避開。”


    “我已盡力而為。”沈默了一陣,帝無極方嘆道。


    “在流血的,是你的國家你的百姓。鳳凰血之子,留著守護者之血的你,會如何做?”


    “你想要的答案,就算這個世界覆滅了,我也不能給你。”


    “真是固執。”


    “究竟是誰比較固執?仙君將我困在這裏時,不知又有多少人失去了性命。”


    “我不能將這個國家交給錯誤的人。漫長的時光裏,守護者們逐漸變質了。私心太重,目無他人。若黎民的苦難與建國之前並無二致,還需要什麽守護者?”


    “我,是錯誤的人麽?”帝無極低聲反問道。


    神祗沈默了。


    戰事初歇,原野上遍布著殘肢斷體,隱約傳來泣訴般的呻吟聲。冷風掠過這片煉獄,帶走了濃重的血腥味。


    一輪圓月升上夜空,銀光鋪滿浸yin著鮮血的大地。


    恍然間,時光倒流。


    那天夜晚,年少的他坐在高高的閣頂上賞月。


    忽然,閣下傳來衣物摩擦的悉索聲。他垂首看去,洛自醉仰頭朝他一笑,縱身躍起,淩空踏步。


    他不禁微微笑起來,側身讓出了地方,待他來到他身側。


    他的確上來了,身形翩然,然而,落地時太不小心,身子一晃,滑倒了。


    惶然間,他慌忙抓住他的手,鬆了口氣之餘,忍不住抱怨道:“都學了這麽久了,怎麽還是這模樣。”


    他衣冠淩亂,抬眸望著他,苦笑道:“沒辦法,我的確沒有學武的天分。”


    “除了能如癡如醉看書,能隨時隨地入睡,你確實沒別的長處。”


    “無極,就算是事實,你也不該這麽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罷。”


    “我性子直,委婉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兩人對視一眼,都輕輕笑了。


    他在他身畔坐下來,無言地遙望向天穹。


    “那個世界的月也這麽圓麽?”


    “不,風景還是這邊比較好。”


    “出宮之後,會見到更美的月罷。”


    “登上最高的山峰便能見到了,還能欣賞日出。”


    “你……喜歡這裏麽?”


    他望了望他,露出愉悅的笑容:“喜歡。”


    他聽了,將頭枕在雙膝上,不禁也笑了。


    那晚的夜空分外澄澈,月看似離得很近,連那些細小的瑕疵也能瞧得一清二楚。他們就這樣靜靜地賞著月、聽著風,融入了這片美景之中。


    為何會突然想起那時的事情?帝無極側目。


    神祗凝視著少年洛無極和洛自醉的幻影,良久,輕笑出聲。


    “的確,既成事實,我怎麽逼你也無濟於事。那麽,鳳凰血之子,你我定個誓約如何?”


    “願聞其詳。”


    “他不是最想要生命麽?他不是最想享受生命麽?在此世,他的陽壽不過六千歲,而你身為天降之帝,壽命長達萬餘年。”


    “他若死了,我便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我便猜你會這麽想。你在位一年,我便多給他五年生命,如何?”


    聽了此話,帝無極微怔,而後立即頷首應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你們同壽之時,便是你退位之日。”


    “仙君慈悲為懷,在下感激不盡。”


    “既是如此,鳳凰血之子,去罷。隨意使用這權勢,這力量,救活這個垂死的國家。”


    帝無極淺淺一笑,回道:“我便是為此而來的。”


    轉瞬間,人消失了,黑暗也褪去了。銀髮銀袍之人獨坐在一樹梨花下,溫柔地撫摩著一隻美麗的禽鳥。


    “還有一劫。誓約能否實現,便看你的造化了,鳳凰血之子……帝無極。”


    角吟城外,侍衛們抬著兩頂玉轎,一頂朝西,一頂向北,疾步如飛。剎那間,轎子飄然而起,飛入雲端,不見了蹤影。華麗的鹵簿隊列也隨之騰空,幡旗傘蓋淩空飛舞,宛如仙家出行。


    洛自醉收回目光,揉揉孿生子的頭髮:“替爹好生侍奉祖父母。”


    “我們不想和爹分開。”


    “現在還說這麽孩子氣的話……隨著二伯父去罷。”


    雙生子含淚攥著他的衣角,仍不願放手。


    洛自醉笑嘆,抬首望向牽著馬匹的洛自持和黎巡,道:“耽誤二哥和黎二哥的行程了,不然隨著陛下的話,一日便到了罷。”


    黎巡笑眯眯回道:“我不會使風,肯定得落下,這樣倒也好。”


    洛自持神色稍霽,道:“你也別勉強,養好了傷再去幫忙。”


    “那點小傷早便不礙事了。”


    “有清寧陛下、殿下和自節在,戰事也順利,你不必太著急。”


    洛自醉苦笑著回道:“無極一日不醒,我一日不能心安,倒不如多尋些事做得好。”


    洛自持注視著他,似乎也明白多說無益,冷道:“你掂量著行事便可,少操些無謂的心。”


    “二哥,我明白。”


    洛自持垂下眼,冷望著雙生子,伸手輕輕提起他們的衣襟。洛臨和洛陌顯然有些畏懼他,收了淚乖乖放開手,一個字也不敢再多說。


    洛自醉不禁笑起來,看他家二哥丟包袱一般將洛陌拋給黎巡。


    黎巡接過來,使力按了按洛陌的小腦袋,大笑起來:“這兩個孩子倒讓我想起洛小五和洛小六了。以前也常帶著他們四處跑呢。話說起來,洛小五不給淳熙陛下送行也就罷了,怎麽知道我們兩位兄長要走了,也不見影子?”


    不給淳熙陛下送行能就此“罷了”?不過,兩罰取其輕,某人可是明白得很。洛自醉淺笑道:“大概太忙了,無法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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