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道目光如刺一般停駐在臉上,實在無法忽略。帝無極睜開眼,冷望著汝王。


    汝王仍是玩味地盯著他的麵容,語氣間有些迷離:“難怪當年皇叔父認不出來。”


    “似誰又何妨?”帝無極淡淡地笑,略停了停,冷看了對手一眼,又道,“事到如今,王兄還懷疑我的血緣麽?”當年認祖歸宗時便已經仔細檢驗過了,他們應當沒有異議才是。何況,他是否獻辰皇室血脈,他們比他自己更早明確。


    汝王笑了笑,道:“這倒不是。隻是覺得你意外的冷血。”


    “冷血?”此時此刻聽到這等形容真是百感交集。五年來積聚的細微情感一時間仿佛都在心頭活躍起來。帝無極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俊美的容貌愈加絕倫:“我們誰不冷血?你們和皇舅父駕崩脫不了幹係罷。”


    “胡亂揣測應當不是你的行事風格。皇叔父暴病身故,我們都傷心得很。”汝王臉上露出些微哀傷,在薄薄的霧幕中顯得頗有些淒涼。


    這樣的神色看在帝無極眼中卻是無比的虛假,甚至還有些諷刺意味。他也不動聲色,欣賞著對手的演技,看夠了才接道:“沒有證據,說揣測也不為過。不過,若真尊敬皇舅父,又何必趕盡殺絕?”


    汝王望了他一眼,笑哼了一聲,之前的哀戚瞬時間半點不剩:“那個位置,不奪如何能得?”


    “歸根究底,還是貪戀。”


    “若我們不貪不動,你怎有今日?……我們不動,你甘心麽?”


    “怎麽不?不過,你們還是動了,許久之前便算計好了。”


    汝王微微笑了:“矯情之語我便不提了——隻是,你從未想過父母之仇?”


    帝無極並不意外他提起此事,仍舊平平靜靜,隻是雙眼中的寒意越發冷冽了。“人各有命。敗便是敗了,力有不逮而已。而且,若無當年之事,如今的你我也不存在。走到這一步,是你們的能耐。要以仇恨為藉口,是你們的事,與我無幹。”


    “嗬嗬,藉口?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等死的恐懼與絕望。”


    “不,我很明白。”醉便是如此煎熬著過來的,他再明白不過。但是,不同。“你們並未斷了所有生路。一切希望都破滅的滋味,你們並未嚐過。”


    汝王微翕著雙目,視線仍未移開,卻也未再多言。


    帝無極閉上眼,繼續靜心養神。總有人給自己找無數的藉口和理由。想得到,卻也不願意失去。殊不知,無失何來得?


    生在帝皇家,的確是件幸事——得到了獲取無上權榮的機會,但,同時也擔負著最不幸的命運——敗,即死。


    死了,是命。不死,是運。


    這便是代價。


    誰勝,誰操著生殺大權。他隻想得到這大權,讓最愛的人安然地活下去。


    時間在靜止中流逝。


    水潭已成了世外之地,死敵暫時平和相處的奇異空間。


    心中雜念再度被驅除幹淨,渾身輕鬆,飄飄似仙。仿佛此心化為此世,又仿佛此世都在此心。


    附近響起輕微的腳步聲,熟悉的氣息接近了。


    帝無極倏地睜開眼,不自禁地笑望向濃霧內。


    白茫茫的霧氣中,洛自醉的輪廓漸漸清晰。手中提著食盒,眉眼依舊淡淡的,嘴角邊掛著清清淺淺的笑容。


    帝無極雙眸稍移,就見銀髮幼童從洛自醉身後探出一張臉來,神情如常,坦然得很。


    真不愧是白毛狐狸,那種程度的傷勢,普通人至少也得躺上三四個月。


    “怎麽讓你來了?”


    “都忙著,我正巧也沒什麽事。”洛自醉笑著回道。


    一天的食物隻是一小碗晶瑩剔透的珍珠糯米粥而已,帝無極嚐了嚐,也沒什麽味道。看來不過權作果腹之物罷了。


    “汝王殿下也請罷。”


    “有勞殿下了。”


    “現下人人都忙著取鳳凰血,這三十日都由我來送飯食,汝王殿下莫怪。”


    “怎會?小王榮幸之至。”


    重霂始終冷著臉立在洛自醉身後,抿著嘴唇不出聲。


    洛自醉以眼角餘光察覺了他的表情,微微笑著撫了撫他的頭。


    重霂的臉旋即變色,猶如墨彩調色一般千變萬化,精彩之極。


    帝無極涼涼地瞟了他一眼,勾起唇。一時間,淡而無味的粥也變得美味多了。


    當然,做此無心之舉的人渾然未覺兩人暗暗的較量已立分高下,抬首欣賞起四周煙霧朦朦的美景來。


    待他們用過膳,洛自醉收了東西,轉身走入白霧中。身形即將消失的時候,他忽然回首,道:“我帶來了棋譜,都說是好東西。”


    “喜歡便好。”帝無極溫柔地望著他,低聲應道。


    洛自醉笑得眉眼彎彎,轉身淹沒在霧中。


    走了數步,霧便消散了。洛自醉回身望了望被濃霧遮蓋住的斷崖飛瀑,低聲道:“這種時候就別逞強了,我帶你回行宮休息罷。”今早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發覺自己身上竟壓著一個人。驚訝之餘,仔細打量,竟是受了傷的重霂。本想勸他在他殿中歇息幾天,他卻堅持要回聖宮。無奈之下,他隻得早早地帶他到了聖宮,幸而沒有被人發現。


    不過——最初他竟然去了雲王府,可見還是信任著無極。而無極也不計前嫌,給他解了毒包了傷口。兩人的關係應該沒有他們所聲稱的那麽惡劣罷。想到這些,洛自醉不免有些欣慰。


    重霂扭曲著臉,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勉強壓抑著喘息聲:“四公子……這半日,可發現……哪個身上帶傷?”


    “果然,第一個要懷疑的便是聖宮。”受了那麽重的傷,居然還能麵不改色地走動了這麽久,開始還以為是他的痛覺太遲鈍,如今看來不過是能忍罷了。洛自醉輕嘆,伸手將他抱起來,“每個人都走得匆匆忙忙,看不出來。如果那人真在聖宮中,忍耐力一定和你不相上下。”


    重霂漲紅了臉,掙紮起來。


    洛自醉完全忽略了他的動作,挑了條人跡罕見的小道前行。


    重霂還想繼續反抗,但畢竟腹部劇痛,無法使力,渾身僵了好半晌,隻得認輸。


    小道曲曲折折,似乎沒有盡頭。


    洛自醉的步伐仍然十分輕快。橫豎也沒什麽事,就算帶著重霂回行宮,大概也無人發覺罷。


    重霂仿佛瞧出他的心思一般,低低道:“我……必須陪著師父。”


    “現下折去廣場麽?且不說來不及,求血儀式你也不能參加罷。”


    “就算……如此,也……”


    “你放心,閔衍國師不會發現的。你方才自若得很,即便走了,他也隻會當成你又出去調查了。”


    重霂別過臉,喃喃道:“四公子是不知道他的可怕之處……”


    “我確實不知。不過,受傷一事情有可原,他再不通情理也不會隨意責罰罷。”


    “半歲……半歲……”


    “什麽?”


    重霂立刻抿緊了嘴唇,麵上的血色已退得一幹二淨。


    洛自醉正待要問清楚——


    “洛四弟。”


    遠遠飄來一個淡淡的聲音。


    循聲望去,正是黎唯。他身著青色外袍,長發僅以一根白色絲帶繫著,一如既往的淡雅出塵,卻又與在宮裏時迥然不同。


    究竟是何處不同,洛自醉一時也不甚清楚,目光卻是再也轉不開了。


    “黎五哥怎麽在這裏?”


    “我正想問你,為何到這等偏僻處來了?”


    黎唯的視線落到重霂身上,立即伸手給他診脈。


    洛自醉仔細瞧了瞧周圍的景色,這才發覺有些異樣,不禁苦笑道:“看來是落入陣中了,我竟未能察覺。”


    “是想和重霂一同回行宮麽?”


    “他傷得太重了,恐怕這些時日都不能幫忙了。”


    “銀髮人體質異於常人,休養些日子就沒有大礙了。我正巧要出去,不如由我帶著他罷。”


    “也好。”


    大約明白反抗也無濟於事,重霂索性合上了眼。


    黎唯接過他,輕點雙足便騰空飄了起來,轉眼間便消失在翠林中。


    洛自醉隨意挑了條小道繼續前行,不多時便回到廣場邊的長廊裏。將手中的食盒交給了路過的修行者後,他朝廣場中望了一眼。


    四位國師都已在祭台上坐定,俱是自然而然的模樣,仿佛這不過是普通的打坐而已。然而,七月的金烏當頭,早已是酷暑難耐,更遑論再加上祭台周圍數十個大鼎中的熊熊烈火所散發出的熱度了——這種場麵,僅是看著,就令遠處的洛自醉覺得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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