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洛自醉和洛無極俯身行禮。


    “洛四公子不必多禮。”


    他的聲音並不若想像中的那般冷漠,隻是有些不真實的感覺——仿佛是近在耳旁的低語,又仿佛是隔得很遠的交談,有些模糊,有些詭譎。


    “謝陛下。”


    “父皇!上回就是這兩位救了兒臣。”孩童道。他的性子明顯與獻辰帝不同,笑容明朗,令旁人如沐春風,心情也不由得愉悅起來。或許,這便是他得自家父皇歡心的緣故罷。


    洛自醉終於想起,上回例會之時,這孩子險些跌下湖去,無極救了他,也望見他身上的玉佩,確認了自己的身世。


    仔細一看,這位殿下的腰間確實垂著一塊無論是做工還是雕飾都幾乎與帝憫的遺物相同的青玉佩。


    “是麽?”獻辰帝臉上浮起微微的笑容,卻顯得更冷酷。無意間,他瞥了洛無極一眼,笑意更濃了些。


    並非不曾見過厲害人物,眼前這位卻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大概覺得他是真正威脅到自己性命的人,所以才如此警戒罷。


    洛自醉抑製不住不斷往外湧的寒意。


    不能麵對此人。他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情緒,看穿人皮肉下的心思,讓人無所遁形。


    必須快些離開。


    “陛下,臣與初言國師有約,失陪了。”


    “噢,了時等的人便是四公子麽?”獻辰帝微微扯高了唇角,眼神中滿是興味。


    他的笑容愈發讓人不舒服了。仿佛無盡的嘲弄都在此中——生命、權勢、財富、欲望……


    對於一切的嘲諷,積聚成這位帝皇,這位帝皇的一舉手一投足,一抬眉一微笑,這位帝皇的冷漠、興奮……種種情緒與情感。


    洛自醉頓生恐懼:“臣告退了。”言畢,他沒有任何停頓地轉身,優雅地舉步朝初言的奧雲殿而去。


    洛無極則謹守暗衛的本分,自始至終不曾抬頭。


    兩人走了不過十幾步,便聽到輕微的笑聲。


    “四公子!”


    隨後,是那遙遠而又無比接近的聲音。


    不詳的預感加重,洛自醉緊緊鎖著眉,不斷安撫著自己躁動的情緒。


    他緩緩回首,正對上獻辰帝的視線。那雙幽深冰冷的眼眸,如猛獸般狂熱,又如冰河般冷冽。


    “這些年,煩勞四公子了。”


    他如此道。


    極輕,語氣極平常,聲色也並不冷漠,甚至還帶著幾分柔和。


    然而,洛自醉卻覺得自己已經落進了十八層地獄。


    是他。


    他都已經知道了。


    無極的身世,帝憫的逝去。


    然而,他卻一時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不,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過他們,這是唯一不會改變的事實。


    眼角餘光中的洛無極仍然平淡。平淡的神情,平靜的眼神,好似在無言地撫慰他。


    繃緊的神經不由得稍稍鬆了些。還有這人在他身邊……不是已經再三確認了麽?隻要有這人在身邊,一切危險都不能妨礙他們。即便路途再艱難,他們也能離開。


    洛自醉的步伐如初,平靜優雅,神色也沒有一絲變化,沉鬱安然。


    他沒有流露出半分動搖,仿佛不解獻辰帝的言下之意,仿佛一切都與他毫無幹係。


    然而,背後那冷鷙的目光卻如影隨形地緊貼著他。走得愈遠,愈無法擺脫。


    雖然有信念支撐,恐懼卻無法散去——


    自從到得這世界以來,他從未感覺到死亡是如此的接近。近得甚至可以聞見隱隱的血腥和腐敗氣息。


    到得奧雲殿時,洛自醉已是汗濕重衣。


    洛無極注視著臉色微微有些蒼白的他,心中五味陳雜。他很清楚戀人的懼意,即便是他,也難完全壓下那種無以言狀的恐怖。他也很明白,這位斬盡血族的舅父有多可怕,尚稚嫩的他,根本不可能與之抗衡。


    不能戰,亦無希望和,


    洛自醉背記,洛無極抄寫的三十本書:


    二十四史:《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誌》、《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唐書》、《新唐書》、《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


    其餘六本:《清史》、《資治通鑑》、《現代史》、《世界古代史》、《世界近代史》、《世界現代史》


    34、自由之途


    就在擺脫那兩道恐怖視線的途中,洛自醉和洛無極於無言中達成了共識——離開此地,愈快愈好。


    因此,在四位國師見到他們,微微有些驚詫的時候,洛自醉便道出了會如此狼狽的緣由。


    得知他們與獻辰帝短暫接觸,了時瞬間笑容盡失,周身散發出的氣息,與其說是怒意,不如說是悲哀。


    “他能斬盡親族,自然能毫不猶豫地殺掉四公子和無極。毀去流落在外的骨血確實是不成文的慣例,但無極並無奪位之心,他不過是在濫殺無辜罷了。……四公子還是盡快離開為好。”


    他說此話時,望著洛無極,良久,長長一聲嘆息。


    洛無極大約清楚他想要說卻不能出口的話,仍是沉默著。


    無間望了他們半晌,垂下眸,望著身前的雲鏡,如吟唱般道:“命運不可變更。他即位時便註定如此,縱是恨,縱是忿,也無濟於事。”


    初言淡然接道:“大師兄,命運是五分天定、五分自決,陛下心中在想什麽,我們無從得知。他已幹預池陽內務,並非祥兆。恐怕,查明無極的身世,也隻是意外收穫而已。”


    閔衍回首招呼重霂斟茶,微微笑著將一杯茶遞給洛自醉,示意他飲茶壓壓驚。


    洛自醉輕聲謝過他。


    閔衍又遞了杯茶給洛無極。電光石火間,洛無極聽見他低低的笑聲,帶著些神秘和蠱惑的意味。


    “雲王,當真能舍下皇位麽?”


    一個個字,仿佛響在耳中,更仿佛直接映在意識中,真實而又虛幻,帶著強大的意誌和情感。


    看身邊的洛自醉沒有反應,洛無極明白這是傳音入密。他與閔衍的力量差得太遠,他使用的招數與他和皇戩好不容易習得的傳音入密法比較起來,如同天上地下。


    “如同初言所說,命運既由天定,也由己求。你的血脈濃厚,有能力一爭。”


    “……最想要的不是皇位。”


    “噢?”閔衍一金一藍的眸中浮出些許興味來,“所以你便放棄了麽?”


    “孰輕孰重,根本不需考慮。”洛無極抿著藥糙茶,“國師,了時國師尚不曾言語,您為何要詢問我這些?”


    閔衍瞄了洛自醉一眼,笑而不答。


    這時,了時望了過來,道:“二師兄的意思是,他可能將四國都拖入戰亂?依他陰晴不定的性子,確實可能有此想法。不過,在擾亂溪豫和昊光之前,更有可能使池陽宣戰。而以獻辰如今的國力,絕非池陽的對手。我回角吟後,會盡快調查此事,阻止他胡作非為。”


    “若他的初衷就是使四國陷入動亂,憑你也無法阻止。”閔衍道,“不過,我倒不認為當務之急是調查他的野心。四公子和無極的安全才是首要的。隻是,我們礙於身份,無法出手相助。池陽亦不能插手獻辰皇室的紛爭。”


    “自然,定要想方設法護得四公子和無極周全。”初言溫聲道,“在平輿附近幹預太引人注目。隻要兩位出了這附近,我們便護送你們到安全之處。”


    “多謝四位國師。”藥糙茶確實有安定心神的功效,喝了兩三盞後,洛自醉恢復了自若的神情,笑著致謝。


    “四公子不必言謝。”閔衍回道,微微挑起眉,“且不說我們師兄弟都欣賞四公子的性子,異世使者可是四國的希望,怎能不維護?”


    經方才的秘密談話,洛無極已覺得閔衍定有話未說明白。這會聽來,更像話中有話。他不由得仔細端詳他的神態,試著解讀他的未竟之語。


    “無極是我獻辰皇室,我亦有看護的責任。”了時道。


    這話聽起來固然是自然而然,但在場誰都清楚,國師對流落的皇室並不存在責任。


    “天色已晚,四公子盡快回宮休息一陣,早些動身罷。”無間收起雲鏡,道。


    洛自醉略點了點頭,俯身行禮:“在下告辭。他日再與四位國師暢談。”


    “我們翹首以待。”初言淡淡道,其他三位都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沉默地看著兩人。


    洛自醉與洛無極轉身離開。


    就在他們快要跨出身後眾人的視野之際,洛無極又聽見閔衍似笑非笑道“你以為你在他身邊就能保他安全無虞?你以為你的敵手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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