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正事要緊,眾人才不情不願地放過他們。


    洛自醉趕緊拉洛無極起身,躲避這些或手舞足蹈或言語不忌談笑風聲的半醉之人,艱難地來到門邊。


    “我也和太傅同去罷!”同樣被當成酒具的皇戩眼神依舊清明澄澈,沒有半分醉意。


    照顧一個醉鬼難上加難,洛自醉自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三人跨出雅間,便聽身後洛自節斷斷續續道:“別駕馬……雇馬車……”


    洛自醉回首答應了,伏在他身上的洛無極已是不省人事。


    真重。


    洛自醉勉強拖著洛無極下樓,皇戩笑吟吟地跟著,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


    到得底樓,洛自醉也顧不得皇戩願不願意,將洛無極推給他。他則轉身到櫃檯前,付了銀子,又叫來店小二,給了些銀兩,叮囑他倘若天色晚了他們還未醒酒,便雇輛馬車將他們送去洛府。


    囑咐妥當後,他率先走出望江樓。


    皇戩叫苦不迭地背起洛無極,追上去。


    帶著一個醉鬼,自是不能去太學。洛自醉和皇戩駕馬回了內城,直奔洛府。


    本也有意辭行,不想洛程與洛自清尚在軍營中,洛自持也未回府。


    洛自醉隻得暫將洛無極安頓在他的臥房中,吩咐下人細心照料。接著,他便同皇戩來到主院。


    “四哥回來了!”洛兮泠正在院中桃樹下玩耍,見他來了,欣喜不已。


    洛夫人聞聲走出小樓,溫柔一笑:“太子殿下駕到,有失遠迎。”


    “洛夫人怎地如此生疏起來?”皇戩笑得慡朗無比。


    “娘,太子殿下時常過來,您大可不必過於拘禮。”洛自醉帶著寵溺的笑容抱起小妹,隨著洛夫人走入樓中。


    洛夫人微笑著叫來下人看茶。


    三人在前廳中落座飲茶閑談。洛兮泠在洛自醉懷中小口小口地品嚐他自望江樓帶回的糕點。


    不多時,便提及幾個月前定幹坤的那一日。


    皇戩感慨頗深:“若非洛家鼎力相助,我也不會有今日。”


    “殿下言重了。效忠陛下和殿下本便是臣子之責。”洛夫人道,“洛家上下都受了重賞,我還覺著受之有愧呢。”


    “怎會?這賞都是將軍們應得的。”


    本一直靜靜聽他們談論的洛兮泠放下桂花糕,忽然道:“四哥,我並不覺得此回太子殿下是贏家。”


    天真爛漫的小妹居然說出此話,洛自醉不由得有些好奇。“羽芙何出此言?”


    “大勝之人,應是左將軍。”洛兮泠的神情十分隨意。聽在他人耳中,這驚人之語,似乎隻能算是童言無忌。然而,洛自醉和皇戩卻都心中一凜。


    “長公主若勝了,他可加官進爵,亦能力保寧家三哥;殿下勝了,寧家三哥可得封,也保了一家大小性命。孰勝孰負皆可得益自護,怎不是勝者?”


    洛自醉和皇戩不禁怔住了。


    “羽芙,大人說話,小孩莫要插口。”洛夫人溫聲道。


    洛兮泠撅起唇,好不委屈:“娘,我也隻是想告訴四哥心中的念頭而已。”


    洛自醉更摟緊了她,笑道:“娘,羽芙可點醒我了。”不愧是叱吒數千年的老狐狸!寧老兒才是真正機智圓通之人!有心逆反,又設好了後路,無一絲破綻,幾乎瞞過所有人!若非小妹旁觀者清,一語道破天機,他不知要到何時方能察覺真相!


    他們洛家小妹也是神童啊!


    洛兮泠端起茶盞,彎起嘴角,露出兩個甜美的小酒窩:“四哥,羽芙哪有這等眼力?隻是偶然聽見二哥和大哥商議此事罷了。那時二哥說‘寧家老兒計謀非凡,甚是佩服’。羽芙心中奇怪,便仔細思考話中原委。”


    “羽芙能悟出二哥話中真義也很不容易。”是二哥。不錯,無事可隱瞞他的厲眼。想來,陛下和黎二哥應該也發覺了。


    “是麽?”洛兮泠赧然一笑。


    如此聰敏剔透的小妹,洛自醉真是愈看愈喜歡,思及往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見她,陣陣失落湧上心頭。而皇戩似乎仍處在震驚中,久久不曾言語。


    待他回神,洛自醉給了他些銀兩,請他帶著洛兮泠去街上玩。他一口便應下,慡快得令人驚詫。


    看他們走了,洛自醉起身,畢恭畢敬地朝著洛夫人跪下,叩首。


    “娘,孩兒不孝。”


    “當真要去麽?”洛夫人雙目微紅,難掩哀傷。


    “是。”洛自醉抬首,又重重叩下。


    良久,洛夫人方長嘆一聲:“雖已聽持兒提起,不過,娘怎麽也不忍心讓你流落異鄉,吃苦受累。”


    “娘,好男兒誌在四方。孩兒會好生照料自己,您不必擔心。”


    “若覺著四處遊歷才舒心,你便去罷。”


    “請娘原諒孩兒不能侍奉左右。”聽得出她語中的憐愛和不舍,洛自醉也不由得紅了眼。為了抑製自己即將爆發的別緒,他一下接著一下,重重叩首。


    終其一生,他再也不會向第二個人叩首了罷。以他的性子和經歷,也並不喜落跪磕頭。但,此時此刻,惟有這般,方能表達他滿心的感激和尊敬之情。


    “快起來!”洛夫人跪坐在他身旁,將他攬入懷中,淚如雨下,“醉兒,千萬不要離開娘,知道麽?娘再也不想眼睜睜地看你離開了……”


    “是,娘。孩兒一定會多請人給家中報訊,也一定會多回來探視爹娘。”


    “醉兒……娘對不住你……娘不能將你留在身邊,讓你置身陌生的宮中,經歷無數兇險……娘不能時刻守護你,反倒讓你擔負守護爹娘和家人的重責……”


    “娘,這些都是我的命運,也都是我自願的。我不後悔來到洛家,成為洛家人,也不後悔去宮中。倒是如今,請娘容我任性一回。”


    “好孩子……”


    安慰了洛夫人好一會,方勸她歇下了。


    直到下人們服侍她入睡,洛自醉才轉身離開。


    緩緩走出主院,在要踏出月洞門之際,他停下了步子,慢慢回身,凝望著那座桃林中的小樓,深深拜下。


    到自己的小院中瞧了瞧,洛無極仍沉睡不醒,洛自醉便來到花園中,閑適地漫步。


    此時正值初春,萬物復甦,一路賞了不少新開的花。


    來到園子中央時,他遠遠便望見蘇鈴悅正坐在八角亭中做女紅。


    走近一看,她正在fèng製些嬰孩穿的小衣小裳,極盡精緻。


    見她全神貫注,未發覺他的存在,洛自醉出聲喚道:“二嫂。”


    蘇鈴悅抬眼,笑了:“四叔來了,坐罷。”


    洛自醉在她對麵坐下了,看著她熟練地繡麒麟紋,仔仔細細比對繡樣和衣物的大小,眉時而蹙時而展,完全沉浸在將為人母的喜悅中,倏然笑了。


    “我還道當初是我們作戲功夫過人,其實應是二嫂深藏不露啊。”


    蘇鈴悅似有些驚愕地抬首望著他,針刺破她的指頭,她才恍如驚醒般放下繡樣,吮著傷口。


    洛自醉打量著桌上疊得整整齊齊的精緻衣裳,接著道:“二嫂如此疼愛腹中孩子,又怎會鋌而走險?怎會忍心讓他失去爹和祖父母、叔伯父們的疼寵?”


    蘇鈴悅輕輕笑了,目光坦蕩地注視著他,仍未做聲。


    “其實,二嫂根本不曾想過要拿我作質,所以才特地等著黎二哥和三哥都在的機會。人多便能保二嫂雙親安全,亦能保我無虞。”


    蘇鈴悅低下頭,一麵整理針線和衣裳,一麵柔聲回道:“但,正如四叔那時所言,我不夠信任洛家。我以為你們不會信我,所以也不信你們。能得各位諒解已是萬幸,我也無顏再待在洛家了。”


    “二嫂無須自責。那種境況,不信我們也是應該。我們不也防著二嫂麽?不過,往後便不同了。”


    “多謝四叔開解,我心意已定。”


    洛自醉略作思索,嘆道:“二嫂忍心丟下二哥麽?二哥生性冷淡,看似不需人關愛,實則最需人照料。”


    聞言,蘇鈴悅的笑容登時黯下,神色苦澀:“歷經此事——不,自我心境不純嫁入洛家開始,我便註定不可能成為洛家人。不能成為洛家人,他便不需要我。”


    “二嫂,此事二哥也有錯在身——”


    “四叔不必再勸我了。”


    洛自醉一時無言。若不是洛自持親自來勸,蘇鈴悅定然不會改變主意。隻是,若要讓他這大木頭開竅,真比六月飛雪還難。也罷,緣起緣滅,順其自然。若真有緣分,蘇鈴悅遲早會回到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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