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九年的交情,多少能辨此人性情的真假,他才並不認為寧薑會加害他罷。


    此時,令他不冷靜的怒火已經完全消解了。


    他和後亟琰的判斷是正確的。寧家三公子,絕對是寧家最出眾的人物,這回卻做了棋子,於情於理不合。寧家人,怎麽捨得下這個兒子?經這次風波,皇顥斷然不可能放過他。


    寧薑斜看著他,好一會,冷笑道:“究竟誰曾信過我?”


    洛自醉聽得出他語氣中的幾分悲哀。


    很熟悉的悲哀。


    隱隱的絕望,也是很熟悉的絕望。


    寧薑笑了一陣後,瞥向洛自醉身後。


    洛自醉這才發覺有人來了。他轉身,洛無極已立在他身後,皇戩則自酩香花畦邊,不緊不慢地走近。


    “太子殿下,可是擔憂太傅的安危?”寧薑微笑著問道。


    皇戩盯著他,慢悠悠回道:“孤方才在紫陽殿聽聞太傅朝獻宜殿方向來了,確實擔心。不過,聞見血腥味,就放心了。”


    寧薑似乎好不容易聽到喜慶事一般揚起眉,對著洛自醉和洛無極笑道:“小書童也謹慎得很。放心,我素來敬慕你家公子,怎會傷他?”


    洛無極輕輕一笑,行禮道:“澗雨君是怎樣的人,待我家公子如何,我家公子和太子殿下自是再明白不過。”


    寧薑聽了此話,隻是笑。


    洛自醉側首望他一眼,靜靜道:“以往是我疑心太重了,對不住。”


    說完,他便朝外而去。


    走了沒幾步,就聽身後寧薑道:“這幾日,棲風二哥,多保重。”


    他停了步子,又聽他道:“我寧薑,願為兩位陛下、太子殿下效力,縱捨命也不悔。”


    皇戩回道:“孤何其有幸,得澗雨君相助。那麽,便委屈澗雨君暫且去天牢住上三兩日了。”


    洛無極朝皇戩和寧薑微微欠了欠身致意,提氣輕點,追上洛自醉,牽起他的長袖。眨眼之間,兩人便離開了。瞬間的空隙裏,洛自醉瞥見,皇戩的侍衛已將這小後園團團圍住了。


    落在紫陽殿前,洛無極鬆開手,嘆道:“聽唐中司說你去了獻宜殿時,我簡直難以置信。”


    洛自醉原是一直冷凝著臉,聽他的語氣中有六分安心、四分意外,不由得苦笑起來,輕聲道:“當我生出這個念頭,也覺得不可思議。”


    “說來,你可能從未察覺——你對寧薑有好感,因而在如此危急的關頭,還會信任他的為人。”


    洛自醉淡淡地彎了彎唇角,以示默認。


    “今日宮中實在太亂了,若還有什麽事,明日再說罷。”洛無極發覺他似乎還想去什麽地方,便道。遲了遲,又道:“皇後陛下已有諭旨,誰也不見。聖上下朝之後擺駕鳳儀宮,守到方才,陛下也未出寢宮相見。聖上鬱怒難消,便移駕內宮了。”


    “任何人都不見……”洛自醉微怔,再度恢復了莫測高深的神色。睇一眼洛無極,他抿緊唇,走入紫陽殿內。


    洛無極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一時間情緒也動搖起來。原本想著要為這個人分擔所有的憂愁和恐慌,但,他的力量太過渺小。宮中的是是非非也便罷了,如今風波驟起,他依然不能為他解憂。


    洛無極啊洛無極,身在宮廷之中,你不能維護他,隻因你沒有權。倘若到了宮外,你須得百倍千倍地細心保護他,以償還如今的無力。轉身跨入殿內,行不過數步,洛無極便停下了,回首巡視著遠遠近近的宮殿。


    視野中雄壯而又華美的池陽宮殿群沐浴在午後的日光下,平靜中透露出風雨欲來的氣息。


    人多了,是非便多了。


    若他為帝,必定要造就個不同的宮廷,不同的朝堂。


    必定要讓所有的臣民對他和他的愛人頂禮膜拜、信服不已。


    絲毫不覺得這是一種大逆不道的想法,洛無極挑起眉,俊美的臉上,是洛自醉,甚至連他自己也會覺得陌生的冷酷神情。


    午膳雖用得有些晚了,不過,洛自醉的胃口還不錯,令唐三和小侍們放心了不少。在他如往常一般慢條斯理進食的時候,洛無極將自己在內宮所見之事一一細說。洛自醉隻是聽著,間或皺起眉頭,並沒有回應隻字片語。


    晚膳,洛自醉也沒有耽誤。


    像以往的作息那樣,他到書房看了一會書便回到臥房,洗浴過後,躺在床上,合上眼。


    隻是,無法入眠。


    換了許多種薰香,也沒有任何助眠的效用。


    半夜,洛無極實在聽不下去他輾轉反側發出的聲響,起身找到那酩香花袋,立在他床前。


    洛自醉隔著半透明的紗帳望了他半晌,接過他手中提著的香袋,揣在懷中。


    洛無極伸手挑開帳子,俯視著他,低低道:“你才睡下沒多久,三公子便來了,說寧家似有徵兆,須得在這三四日之內拿下他們,否則必要生亂。”


    洛自醉垂眸,回道:“且看看今日朝上是否會有轉機。我再找時機上奏,請聖上做出決斷。不過,兩位陛下若不和解,間隙愈來愈大,隻會讓長公主派鑽了空子。所以,當務之急,必須盡量使皇後陛下同意與主上見麵。”


    沉默了一陣,洛無極才道:“你,覺得皇後陛下已有所思罷。”


    “但願不是我所想的那樣……”洛自醉輕輕一嘆。


    聽了此話,洛無極若有所思地眯起雙眼,退後數步。待到約莫一柱香後,床上傳來悠長、規律且均勻的呼吸聲,他才轉身翻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事發第二日,朝議的主題仍是廢後。


    朝堂上熱鬧且混亂。在群情激憤的文臣中,洛自醉平平靜靜,波瀾不驚,尤為醒目。


    “聖上!穢亂內宮!敗壞禮法!怎還能作為萬民表率,與聖上共治天下?!”


    “聖上!百姓都已風聞此事,已是滿城風雨!皇後不能服眾!如何能繼續為我池陽之後?!”


    “陛下待他情深意重,他卻是如何對陛下的?!此事已盡人皆知,傳到他國,這樣的人依然穩坐皇後之位,池陽皇家的臉麵何存哪!”


    “先祖們怎能容此品行不端之人為我池陽之後?!”


    “臣等懇請聖上下詔廢後!”


    “請聖上下旨!”


    烏鴉鴉跪了一地人。


    九龍座上,皇顥已麵沉如墨。


    底下眾多或懷著心思或自命忠誠的臣子見狀,卻更似得了助力一般,你一言我一語,漸有不得個結果誓不罷休的架勢。


    皇顥的視線移至洛自醉。


    洛自醉感覺到他目光中的詢問之意,垂首出列,淡淡地道:“聖上,臣有異議。”


    “愛卿且講。”


    “是。”似乎並未察覺眾人都已明裏暗裏盯住自己,洛自醉仍平淡地道:“此事,皇後陛下是遭人陷害。”


    “棲風君何出此言?!分明內宮眾人親眼所見,皇後陛下也親口承認,怎能說是陷害?!”丞相立刻出言反駁。


    洛自醉輕輕一笑,瞟他一眼,道:“我並未否認發生過的事,但,事情如何發生的,卻是一個陰謀。”


    “棲風君——”


    “住口!”皇顥冷冷望了丞相一眼,“周卿家,朕問的是棲風君!”


    丞相識相地低下頭,不再言語。


    “愛卿,此話怎講?”


    洛自醉解下腰間的酩香花袋,徐正司接過來,呈給皇顥。


    “聖上,這是酩香花袋。酩香花是名貴藥材,有安神的功效。”


    皇顥頷首:“前一陣,朕徹夜難眠,太醫也曾燃了此花作薰香,藥效確實出眾。不過,此花隻產於獻辰,宮中藥用的幹花也不多。數日前,太醫長稟告說,此藥材已經用完了。”


    “聖上有所不知,我池陽有人種活了酩香花。”


    “噢?”皇顥挑起眉,“朕聽說獻辰專設司酩香花栽種的官吏,酩香花栽種的方法乃是不傳之密,我池陽竟有此奇人?”


    “是。此人精通藥理,知道酩香花的香味與鳳儀宮側園那些名貴藥花葯糙的香味混合,便能令人中強烈的合歡之毒。因此,得知側園群花花期將至,他便想構陷皇後陛下與臣,送了陛下和臣酩香花袋。但,昨日臣因上朝之故,並未在側園中久待,沒有讓那人構陷得手。一計不成,那人又施一計,與內宮中人勾結,命人稟告皇後陛下馮修儀的病久未見好,引中毒的陛下前去內宮探望……”


    群臣譁然。


    皇顥冷冰冰地看著手中的酩香花袋:“贈花袋者,是何人?”


    他的聲音並不大,語氣也平常,卻殺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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