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粲兒素日裏連笑一下的機會都甚少,看來,是很中意子青了!”


    長平公主素來都對孩子極其寵愛,也尤其喜歡模樣俊朗還機智過人聰穎的太子贏粲,哪裏經得起皇帝這幾番的花言巧語,當日點頭同意後,卻還是後悔了。


    柏子青三歲之時,眉眼就足夠出挑,在皇室宗親中都挑不出能與之相媲美的。自己這樣好看的孩子,在達官貴人圈中逍遙自在多好,送去宮中吃苦,太委屈了。


    絕食歸絕食,也不能公然和已經是仙界之人的太上皇毀約啊!好在這時柏三郎一番說辭,上牽國家生死,下安百姓疾苦……最後不僅安慰了有些抑鬱的長平公主,也使得柏舒對自己這個兒子的驚才瀲灩更加欽佩。


    成年後的柏子青沒有見過贏粲,也早就忘卻了童年時的那縹緲記憶中他的樣子。隻是那時,唯一對於外界未知事物的渴望瘋狂占據了他的內心,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是一個怎樣不同於柏府的世界。


    但那時的他對未來毫不知情,甚至不明白何為代價。這個字眼與贏粲這個人係在一起,是他逃不掉的命數。


    “來了來了。”他撐著樹枝縱身一躍,對望著他動作驚呼出口的小妹展眉一笑:“走吧。”


    第2章


    2.


    從柏家的主道往南走,穿過小湖上幽長的迴廊就是柏舒的書房。


    柏子青牽著柏念,素問和柏念名喚秋兒的丫頭都是貼身丫鬟書童,緊緊跟著,除此之外便隻有一二個小丫鬟跟著。也不是這柏府家僕太少,而是因為今天一大早府上的人被重新規整分配,按管家的吩咐去準備喜事,布置宅院去了。


    就因為這件事,素問還擔心柏子青不喜,一早趁著梳洗時便問了他的意思,沒成想柏子青完全沒在意,甚至還吩咐素問,以後都不要太多人跟著。


    他記得自己前世還算風光的時候倒是特別喜歡帶侍女隨從,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就是那個名揚京城的柏三郎,如今想來,那大概也是他閑著無處消遣的樂趣和炫耀資本,別人還指不定怎麽在背後笑他傻。


    離大婚還有半月之久,府裏這般費心整頓多半是他娘長平公主和幾個夫人的主意,柏子青對此甚是無奈和鬱悶。


    按理說,皇室婚姻沒有傳統的新郎迎新娘的習慣。素來都是儲秀閣挑了人,卷著被子往龍惟裏送,要麽是皇上看上了人,命人卷著被子送到自己床上。像他這樣先行在朝堂上行冊封禮的少之又少,的的確確是先帝給柏家的恩賜。


    也許光是衝著這一點,又要把唯一的兒子送進宮的緣由,長平公主才矛足了勁兒要給他爭麵子,連向來都不喜奢靡的柏舒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偏柏子青不樂意,那些大紅的喜字燈籠擺出來他瞧了就不爽,贏粲則根本瞧不到,弄也是白弄。可惜的是他的點悶悶不樂根本無人消解,隻好趁人不注意往樹上竄,權當消遣時間。


    憑什麽他自己蔫吧蔫吧往宮裏那個火坑裏跳還要裝出一副歡天喜地占了便宜的樣子?哪有這樣的道理?


    幾人慢慢悠悠走到了書房院門,柏子青便揮手讓所有人都散了。


    “哼,小哥又要和父親說什麽悄悄話?我還聽不得?”柏念又晃著她那條淡粉色衣裙的裙擺,她忿忿地拽著柏子青的衣袖,微撅著嘴,一臉不樂意。


    柏子青大柏念足足六歲,雖然兩人非一母所生,但小時候的感情是極好的。可前世他進宮後,便與親人的聯繫愈漸疏遠。


    後來柏子青在深宮院牆的境遇不太好,得到柏念嫁人消息都已經遲了半月之久。那時他想寄一紙書信給柏念,提筆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他微微彎下身子去哄妹妹,“不是你聽不得,而是小哥和父親所說的都沒什麽意思,等我和父親談完了,帶你去街上玩可好?”


    素問和秋兒都接著他的話勸柏念,“小小姐,現在風可大呢,讓素問和琦兒陪您去院裏放風箏吧。”


    柏念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柏子青,終於放開了抓著他衣袖的手,“小哥答應我的,可不能食言!”


    “好,絕對不食言。”柏子青摸了摸柏念的頭,看著妹妹走遠了,才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開了書房的門。


    柏舒自然也聽到了門前的喧鬧,他放下手中的書卷站起身來,佯裝嚴肅:“這些年夕瑤被她母親和你們幾個哥哥越發寵的沒有規矩了,你也不要太慣著她,我們柏家比不得那些貴族官宦子弟,也給不了你們一輩子享樂清閑的生活。”


    “父親,您這話就言重了。”柏子青道,“小妹還小,您就是現在教她那些大道理,她能聽得進去嗎?倒不如就放手讓她好好玩兒,等到時候到了,自然就……”


    “你像她這麽大的時候,從來沒讓我操心過!”柏舒打斷他的話,似真似假哼了一聲,眼神威壓驟然降在柏子青身上,忽然就換了話題。


    “你當知道,進宮是無奈之舉,也不是為父可以隨意決定的事情。如果你遺憾或是怨恨,也不要表現出來,尤其是在宮裏。”


    柏子青早有準備: “是。”


    “你雖聰慧,可還是不夠收斂。這是我們的過錯,你母親希望你能成長為自己想成為的人,一生不必拘束,也不用摻合到朝局中來。但我們都明白,這是不可能的。”


    “……是,父親,子青明白,也定謹記心中。”


    望著上了年紀的父親,柏子青心中愧疚萬分。


    他自小便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一本厚厚的策論他三歲就能通讀通背,許多人都說這是上天賜予他的禮物,他也相信了,卻沒能明白上天最終想告知與他的答案。


    如今,比起對死亡的記憶,柏舒對他說的這番話更使他驚懼。一切的跡象都指向他重活了一回。眼睛看到的或許會出錯,但疼痛不會。


    臨終訣別時,滿庭蕭肅,他隻身站在院中,對著那棵半枯死的冬青樹,無數次回想起父親的這番話。在他欣喜的混亂中,被忽視了的這番話,成了他的最為悔恨的事。


    因為前世縈繞在他身上的那些傳奇故事,他暗中招惹了太多的人,那些汙衊和誹謗,他無計可施;又因為贏粲那些虛假的縱容與誘騙,他毫無防備地為此送命,那些真相和事實,他無可奈何。


    但無論如何,那樣的結局,絕對不會重演。寬大的袖袍下,柏子青暗暗攥緊了拳。


    半開的回形紋窗棱外,寥廓的靛色天空上漂浮著一隻燕子形狀的風箏,還是鮮艷的翠青色,分明是春天的形狀,此時卻已過仲秋了。


    柏舒眯著眼瞧了一會兒,偏過頭問柏子青那是不是夕瑤的風箏。


    “想來定是阿姐送她的,這樣漂亮。”柏子青也順著窗外望去,與父親相視一眼,都笑了。


    柏舒似乎是想擁抱他,末了,卻隻落在他肩上,力道不輕地拍了兩下,道:“……你們都長大了。”


    柏舒嘆了一口氣,又回案前坐著處理公事。柏子青行了禮,才從書房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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