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階前水滿溪,綠繩牽出野牛西。


    風大吹開楊柳絮,片片飛來好似雞。


    穿黃的也不待吟完,便亂叫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賀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遞與穿綠的。穿綠的歡喜不過,接了酒一飲而幹,又續吟道:


    煙迷隱隱山弗見,波起皺皺湖不齊。


    畫也難描昔日景,船中歌曲像鶯啼。


    穿綠的吟罷,穿黃的稱羨不已,贊道:“後麵兩聯一發好得緊!”柳友梅在窗外聽了,忍不住失聲笑將起來。


    二人聽見,忙趕出窗外來,見了柳友梅,便問道:“你是何人,卻躲在此處笑我們?”柳友梅道:“學生偶爾看月到此,因聞佳句清妙,不覺手舞足蹈,失聲唐突,多得罪了!”二人看見柳友梅一表人物,說話又湊趣,穿黃的道:“兄原來是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綠的道:“既是個妙人,便同坐一坐何如?”便一把手扯了柳友梅同到亭子中來。柳友梅道:“小弟怎好相擾?”穿綠的道:“四海皆兄弟,何妨!”遂讓柳友梅坐了,叫小的們斟上酒,因問道:“兄尊姓大號?”柳友梅道:“小弟賤姓柳,表字月仙。敢問二位長兄高姓大號?”穿黃的道:“小弟姓李,賤號個君子之君、文章之文。”因指著穿綠的說道:“此兄姓張,尊號是良卿,乃是敝地第一個財主兼才子者也。這個花園便是良卿兄讀書的所在。”柳友梅道:“如此失敬了。”張良卿道:“月仙兄這樣好耳,隔著窗便都聽見了!詠便詠個《春郊》,隻是有些難處。”柳友梅道:“有什難處?”張良卿道:“最難是首尾限韻,小弟費盡心力,方得成篇。”柳友梅道:“誰人出的詩題,要兄如此費心?”張良卿道:“若不是個妙人兒,小弟焉肯費心!”柳友梅道:“既承二兄相愛,何不一發見教!”李君文道:“這個話兒有趣,容易說不得,兄要說時,可吃三大杯,便說與兄聽。”張良卿道:“有理,有理!”遂叫斟上酒。柳友梅道:“小弟量淺,吃不得許多。”李君文道:“要聽這趣話兒,隻得勉強吃。”柳友梅當真吃了。張良卿道:“柳兄妙人,說與聽罷。這詩題是敝府太尊的一位小姐出的。那位小姐生得賽西施,勝王嬙,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隻要嫁個才子,詩詞歌賦敵得他過,方才肯嫁。太尊因將這難題目難人,若是做得來的,便把這小姐嫁他,招他為婿。因此小弟與老李拚命苦吟。小弟幸和得一首,這婚姻便有幾分想頭。柳兄你道好麽?”柳友梅聽了明知就是靜如所言,卻不說破,隻說道:“原來如此。敢求原韻一觀。”張良卿道:“兄要看時,須也做一首請教請教。”柳友梅道:“弟雖不才,若見詩題,也杜撰幾句請正。”


    張良卿在拜篋中取出原韻,遞與柳友梅。柳友梅看了,分明是湖上吟詠的二題,假意道:“果然是難題目,好險韻,好險韻!”張良卿道:“既已看了,必求做詩。”柳友梅道:“班門弄斧,隻恐遺笑大方。”李君文道:“我看柳兄如此人物,詩才必妙,莫太謙了!”遂將筆硯移到柳友梅麵前。柳友梅不好推遜,隻得提筆抻抻墨,就吟詩一首雲:


    《春閨》


    雨後輕寒半野溪,綠機懶織日啣西。


    風簾靜卷雕梁燕,片月催殘茅店雞。


    煙鎖天涯情共遠,波深春水思難齊。


    畫眉人去歸何日,船阻關河猿夜啼。


    柳友梅寫完了,遞與二人道:“勉強應教,二兄休得見笑!”二人看了柳友梅筆不停書、文不加點,信手做完,甚是驚訝,拿來念了兩遍,雖不深知其意,念來卻十分順口,不像自己七扭八拗,因稱讚道:“原來柳兄也是一個才子,可敬,可敬!”柳友梅道:“小弟俚言獻醜,怎如張兄字字珠玉!”張良卿道:“柳兄不要太謙,小弟是從來不肯輕易贊人的。這首詩果然和得敏捷而快,合式而妙。”柳友梅道:“張兄佳作已領教過,李兄妙句還要求教。”李君文道:“小弟今日詩興不發,隻待明日,見過小姐的真詩方做哩。”柳友梅道:“原來李兄這等有心。但小姐的真詩如何便得一見?”李君文道:“兄要見小姐的真詩,也不難,隻是他兩個題目,兄隻做一首,恐怕還打不動小姐。兄索性把這《春郊》的詩一發做了,小弟明日便把小姐的真詩與兄看。”柳友梅道:“李兄不要失言。”張良卿道:“李兄是至誠君子,小弟可以保得,隻要兄做得出第二首。”柳友梅此時已有幾分酒興,又一心思量看見那小姐的真詩,便不禁詩思勃勃,提起筆來,又展開一幅花箋,任意揮灑,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春郊》詩,遞與二人。二人看了,都嚇呆了,口中不言,心下想道:“這才是真正才子!”細展開一看,隻見上寫道:


    《春郊》


    雨過春色媚前溪,絲柳牽情係讓西。


    風陳穿花驚夢縣,片雲銜日促鳴雞。


    煙光凝紫連山迥,波影浮紅耀水喬。


    畫意詩情題不到,船樓鼓吹聽鶯啼。


    二人讀完了,便一齊拍案道:“好詩,好詩!真做得妙!”柳友梅道:“醉後狂愚,何足掛齒。那小姐的真詩,還要求二兄見賜一看。”李君文道:“這個自然,明日覓來一定與兄看。就是倒不曾請教得,吾兄不像這裏人,貴鄉何處,因什到此,今寓在何處?”柳友梅道:“小弟就是山陰縣人,昨到城中訪一朋友,出城天色已晚,今借寓在前麵棲雲庵,偶因步月得遇二兄。”張良卿道:“原來貴縣就是山陰,原是同省,今年鄉試還做得同年著哩。”柳友梅道:“不惟同省,益且同學,小弟倒忝在錢塘學中。”張、李二人道:“原來兄貴庠倒進在這裏,我說兄必竟是個在庠朋友,若是不曾進過的,哪有這等高才捷作?兄既寓在棲雲庵,一發妙了,明日奉拜,就可見小姐的真詩了。”三人一心都想著小姐,隻管小姐長、小姐短,不覺厭煩。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有興,復移酒到月下來吃,直吃得大家酩酊,方才起身。張、李二生送出園門,柳友梅臨別時,又囑咐道:“明日之約,千萬不要忘了!”二人笑道:“記得,記得!”


    三人別了,此時已有三更時候,月色轉西,柳友梅仍照舊路回到庵中去睡,心下想道:“我道佳人難遇,必須尋遍天下,不期就在杭郡訪著,可謂三生有幸。”又想道:“訪便訪了一個佳人的消息,隻是那一位美人,不知又在何處?倘若一般俱不能成美,成個虛相思,卻也奈何!”既又想道:“既有了消息,便蹈湯赴火,也要圖成,難道做個望梅止渴罷了麽?”左思右想,真箇億萬聲長籲短嘆,幾千遍倒枕搥床,直捱到數更才朦朧睡去。正是:


    才人愛色色貪才,才色相連思不開。


    必竟才郎懷美色,果然美色惜真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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