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爺問父母能否抱孩子一會兒。他們把自己的兒子放在賴爺的大腿上,男孩向後靠在老藥師的胸膛上,輕鬆悠閑,毫不怕羞。賴爺溫柔地抱著他,一隻手掌擱在男孩的額頭,讓他閉上眼睛。而後一隻手掌放在男孩的肚子上,再一次讓他閉上眼睛。他從頭到尾對男孩微笑、輕聲說話。檢查很快結束。賴爺把男孩交還給父母,而後一家人帶著處方和聖水離去。賴爺跟我說他問了孩子的父母有關男孩的出生狀況,發現這孩子在邪星之日出生,而且是禮拜六--在這天出生,會有邪惡鬼魂的幹擾因素,比方烏鴉鬼魂、貓頭鷹鬼魂、公雞鬼魂(使這孩子好鬥)、玩偶鬼魂(造成他的暈眩)。但並非都是壞消息。在禮拜六出生,男孩的身體也包含彩虹魂魄和蝴蝶魂魄,可予以強化,必須舉行一係列奉獻儀式,才能使孩子再次平衡。


    第12節:印尼故事(11)


    "為何把手放在男孩的額頭和肚子上?"我問,"是否檢查有沒有發燒?"


    "我在檢查他的腦袋,"賴爺說,"看他腦子裏有沒有惡靈?"


    "哪一種惡靈?"


    "小莉,"他說,"我是峇裏島人。我相信巫術。我相信惡靈從河裏跑出來害人。"


    "男孩有沒有惡靈?"


    "沒有。他隻是生日出了毛病。他的家人做奉獻就沒事了。小莉,你呢?每天晚上有沒有練巴厘禪修?讓腦子和心靈幹淨?"


    "每天晚上都做。"我保證。


    "學習讓肝髒微笑?"


    "讓肝髒也微笑,賴爺。肝髒笑得很開心。"


    "很好。微笑讓你成為美麗的女人,給你變漂亮的力量。你可以使用這種力量--漂亮的力量--得到生命中想要的東西。"


    "漂亮的力量!"我重複這個讓我喜愛的句子,像在禪修的芭比娃娃。"我要漂亮的力量!"


    "你也還練印度禪修吧?"


    "每天早上。"


    "很好!別忘了你的瑜伽,對你有益。持續練習印度和巴厘兩種禪修對你很好。兩者雖不同,卻同樣好。都一樣、都一樣。我思考宗教,多數都一樣、都一樣。"


    "不是每個人都這麽想,賴爺。有些人喜歡與神爭論。"


    "沒有必要,"他說,"你如果遇見信不同宗教的人想與神爭論,我有好的想法。我的想法是,聽這人說有關神的一切。別跟他爭論神的事,最好說:"我同意你。"然後你回家,隨心所欲地祈禱。這是我的想法,讓人們平心靜氣對待宗教。"


    賴爺始終抬著下巴,我留意到他的頭微微後仰,既傲慢又優雅,猶如一位好奇的老國王。他從鼻子上方審視整個世界。他的皮膚光滑,呈金黃褐色。他幾乎完全禿頂,卻有一對長而飄逸的眉毛,看似渴望升空飛翔。除了缺牙齒、右手臂燒傷,他似乎非常健康。他告訴我年輕時代的他是舞者,在廟會上跳舞,當時的他俊俏得很。我相信。他每天隻吃一餐--峇裏島典型的簡單飲食:米飯佐配鴨肉或魚肉。他每天喜歡喝一杯加糖咖啡,多半隻為了慶賀自己買得起咖啡與糖。隻要這麽吃,你也能輕而易舉活到一○五歲。他說自己讓身體保持強壯的辦法是每天睡前禪坐,將宇宙的健康能量拉入自己的核心。他說人體恰恰由五種元素創造而成--水(apa)、火(tejo)、風(bayu)、天(akasa)和土(pritiwi)--你隻須在禪坐時集中心思於這些事實之上,即可從這些來源取得能量,保持強壯。他偶爾展現對英語句子的精準聽力,說:"微觀世界變為宏觀世界。微觀世界的你變得和宏觀世界的宇宙同為一體。"


    今天他非常忙碌,巴厘病患在他的庭園裏排隊,有如貨櫃箱,每個人腿上擺著小孩或貢品。有農人和商人,父親和祖母。有小孩不吞下食物的父母,有擺脫不掉法術詛咒的老人。有為愛欲與憤怒所苦的年輕人,有尋找佳偶的女人,還有患皮疹的孩子。人人失調,人人需要恢復平衡。


    然而賴爺家的庭園氣氛始終是人人充滿耐心。有時必須等候三個小時才輪到讓賴爺看診,但大家從不曾用腳打拍子,或惱怒地翻白眼。而孩子們的耐心亦教人驚嘆,他們靠在美麗的母親身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消磨時間。之後我總是覺得好笑,我發現這些安靜的小孩之所以被帶來看賴爺,是因為他們的父母判定自己的孩子"太頑皮",需要治療。是那個小女孩嗎?那個在烈日下安靜地連續坐上四個小時,卻毫無怨言、手邊也沒有零食或玩具的三歲女生?她很"頑皮"?我真希望告訴他們:"各位--你若想見識頑皮,讓我帶你去美國,讓你看看什麽是真正的過動兒。"隻不過此地對孩子守規矩的標準很不同。


    賴爺親切治療每位病患,一個接一個,似乎無視於時間的流逝,全心關注他們,無論下一個病患是誰。他非常忙,甚至中午也沒能吃自己一天的一餐飯,而是守在陽台上,遵從對神和祖宗的尊重,連續坐好幾個小時,治療每一個人。傍晚,他的眼睛看起來像戰場軍醫的眼睛。當天最後一名病患是位憂煩的巴厘中年人,抱怨連續幾個禮拜沒睡好;他說自己擺脫不掉"在兩條河裏同時溺水"的噩夢。


    第13節:印尼故事(12)


    在這一晚之前,我仍然不確知自己在賴爺生命中的角色。每天我都問他是否確定要我待在身邊,他始終堅持要我來和他共度時光。占用他這麽多時間,令我感到內疚,可是到了傍晚我離開之時,他似乎總是悵然若失。我並未真的教他英語。他在幾十年前學的英語,老早深印在腦子裏,沒有太多空間更正或增加新字彙。我能做的隻是在剛來的時候教他把"高興認識你"更正為"高興見到你"。


    今晚,最後一名病患離去時,賴爺已經筋疲力竭,辛勞的服務使他看起來很蒼老,我問他是否我該走了,讓他有點私人空間,他答說:"對你,我永遠有時間。"而後他請我告訴他一些有關印度、美國、義大利、我家人的事情。此時我才意識到,我不是賴爺的英語教師,也不是他的神學學生,而是這位老藥師最簡單純粹的喜樂--我是他的同伴朋友。我是能讓他講話的人,因為他喜歡聽世界的事,盡管他沒有很多機會去看這個世界。


    在陽台的時光,賴爺問過我許多問題,墨西哥買車多少錢,愛滋病的病因,等等。(我盡己所能回答這兩個問題,盡管我相信能更具體回答這些問題的專家所在多有)。賴爺一輩子不曾離開峇裏島。事實上,他很少離開自己的陽台。他曾去峇裏島最大、最具宗教重要性的火山--阿貢山(mountagung)朝聖,但他說那兒的能量十分強大,使他幾乎無法禪坐,唯恐自己被神聖之火吞沒。他去各寺廟參加各大重要慶典,他本身亦受邀前往左鄰右舍家中主持婚禮或成年禮,但多數時間都能在他家陽台找到他;他盤腿坐在竹蓆上,四周環繞著曾祖父的棕櫚葉藥籍,照料人們,攆走惡魔,偶爾享受一杯加糖咖啡。


    "我昨晚夢見你,"他今天告訴我,"夢見你騎單車上任何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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