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歐陸式的“水果、麵包、巧克力”相比,“兩斤大餅,半斤醬牛肉”以及隨身攜帶此物的兩名花季女學生雖然有失風雅,但足見醉翁和醉奶奶們之意並不在野餐,而在露天,在山水之間。而且,在野餐的名義之下,山水也有了中式和西式之分。


    沒有白吃的野餐


    鑑於西式野餐多數都在午餐時間,與通常在室內進行的西式午餐相比,兩者在內容上其實還是保持著高度一致的。如果一個人連早餐和晚餐都以野餐方式進行,他的良民身份就不能不受到嚴重的懷疑。


    內容和形式達到高度統一的野餐,還是要看我們中國人的。正所謂“握月擔風且留後日,吞花臥酒不可過時”。中式野餐雖說同樣也是出於對“佳境”的追求,但是在解決了“怎麽吃”的同時,“吃什麽”照樣不能有半點的含糊。傳統的中式野餐究竟可以勁爆到何種程度?據明代高濂《 遵生八箋 》稱,時有一種流行的可攜式野餐套裝工具,主要部件包括提盒和提爐。提盒是一個迷你型碗櫥,內放杯筷酒壺之類,上麵分有數格,每格或置六碟,或四碟,盛果餚酒菜,可供六人之需。提爐形式如提盒,分上下兩格。上層大盛炭備用,下層放一鍋爐,可烹茶暖酒,旁有一鍋,可煮粥供客。郊遊野餐時,相當於隨身攜帶了一座整體廚房。如此高端的硬體配置,其承載運行的“軟體”之繁複、之精彩,大致可以想像。


    野 餐(2)


    同樣道理,當網球從室外移至室內而變成桌球之後,世界上能將此戲玩到出神入化、天下無敵者,也隻有我們中國人了。世上的事情但凡隻要上了桌,從地麵被擺上了台麵,對於吾人來說,這事就好辦多了。


    然而天下也沒有白吃的野餐。再次來引證一下冰心奶奶:“我永遠也忘不了,早在1936年,我到歐洲旅遊的時候,一位德國朋友在星期天帶我們到柏林郊外一處樹林裏去野餐,那片樹林一望無際。那天總有好幾千個家庭或團體,在草地上鋪上布,一群人飲、食、笑、樂,十分熱鬧。我的德國朋友對我說,每星期天幾乎都有10萬人在此野餐,但野餐過了,10萬人散了,草地上卻是幹幹凈凈,連一塊紙片都沒有!我從心底佩服德國人的文明習慣!在國內呢,越是名勝之地,遊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是骯髒雜亂。解放後是好多了。但昨天,我的女兒和她的同事們去香山鷲峰,也算是春遊吧。回來就問她,鷲峰遊人多不多?幹淨嗎?她搖頭說不幹淨……”


    就野餐的陣仗而言,柏林郊外草地上的那“好幾千個家庭或團體”,乃以人多取勝;香山鷲峰一帶的“不幹不淨”, 人也多之外,靠的主要還是東西多。也就是說,與其說什麽文明不文明,不如視後者的狼藉乃中式野餐在品類上過於豐富的必然結果。正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大嚼騁懷,足以極口腹之娛,信可樂也。


    小菜一碟


    民國23年,舊中國社會上的“新生活運動”如火如荼(至少在發起者蔣介石的口腔裏),這年二月二日,蔣介石在杭州對航空學校第二期畢業學生發表了如下談話:


    “我告訴你們:現在一般中國人十個就有九個不會,比方講吃飯,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或是捧一碗飯立在大門口來吃,或是一麵走一麵吃;還有,吃飯的時候,一切亂七八糟,不僅桌椅碗筷擺得一點沒有條理,而且要弄得菜湯飯屑,狼藉滿地,吃過之後,使人家走路都不好走過!試問這是不是文明人類吃飯的樣子!


    “再講住房子,有幾個人真正懂得住房子的道理,真能常常打掃幹淨,布置整齊,一般的情形都是滿地的垃圾滿屋的灰塵,廚房廁所格外的齷齪,四麵的陰溝也不知疏通,還有隨地吐痰,到處骯髒汙穢,房子裏麵的東西,也是雜亂無章,亂丟亂擺!總之,一般中國人住房子,每每齷齪淩亂到不成一個‘人’所住的地方!”


    整整60年之後,我個人對於以上講話有以下兩點感想:


    其一,“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或是捧一碗飯立在大門口來吃,或是一麵走一麵吃”——基本上就是一幅標準的野餐圖景。所謂“乘鹿車,攜酒壺,使人荷鍤而隨之,‘死便埋我’”!所謂“群賢畢至,少長鹹集,仰觀俯察”之類,玄學不玄學、另類不另類的先不講,就現場的一般吃喝情形而言,你以為還可以另類到哪裏去呢?


    其二,滿地垃圾滿屋灰塵,雜亂無章亂丟亂擺,尤其是“格外齷齪”的廚房廁所——正是出於對這種室內環境的厭惡,於是“捧一碗飯立在大門口來吃,或是一麵走一麵吃”,將一日三頓改行野餐方式,看開些,亦屬忍無可忍,出於憤怒之義舉。


    總而言之,不管吃什麽喝什麽以及怎麽吃怎麽喝,野餐總是賞心樂事一樁。最起碼,pic一詞在英語或法語(piquenique )中除了“野餐”之外,尚有“輕鬆愉快之事”或者“小case”、“小菜一碟”的含意。當然,也許正是出於西人對野餐的這種“小菜一碟”的心態,“水果、麵包、巧克力”,野餐的內容才被搞到貧乏乃爾。


    永遠的“城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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