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年輕人還在院子裏鋪了一塊布,是用來蓋機器的那種防雨的帆布,帆布上放著稻草。殿軍說:"嗬,挺浪漫啊,快比得上深圳了。"令佩說:"不會吧,深圳可是領導潮流的。深圳的年輕人打的是高爾夫球,溴水的年輕人隻能打羽毛球。"繁花說:"你們能不能談點正事?"令佩臉一緊,趕緊開始"匯報工作"。不過,人家的"匯報"是設問式的,賣關子式的。他問繁花:"看見那個汽車輪胎上的那個東西了嗎,猜猜那是什麽?"那是一個方匣子,遠看就像個骨灰盒,上麵蓋著一層塑料布。繁花接過殿軍的望遠鏡看了,還是沒看出它是什麽玩意兒。


    繁花盯了令佩一眼,令佩就不敢再賣關子了,說那是一台電視機。還說,昨天晚上雪娥也出來看電視了。"裴貞看了沒有?"令佩說不知道,因為這電視機是剛搬來的。"偷的吧?"令佩說:"是我的電視機。"繁花說:"你的電視機就不是偷的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以後可不敢這樣了。"令佩笑了笑,然後指著院子裏一個巨大的gg牌,說雪娥就藏在gg牌後麵的房子裏。


    令佩搞錯了,那並不是gg牌,而是"治汙倒計時"宣傳牌。繁花記得,"倒計時"進行到最後一天的時候,省裏的報紙和電視台又來了。那天晚上零點剛過,繁花領著那些記者們拍下了紙廠通過暗渠排汙的鏡頭。這是她當政期間幹得最漂亮的一件事。這會兒,那宣傳牌突然搖晃了起來。起風了,一陣狂風過後,雨來了,是深秋時節少見的暴雨。在雨中,天色慢慢變得明朗了。繁花看見院子裏的那對男女,並沒有進到屋裏去。他們很快活,又蹦又跳的,就像甘霖中的蟋蟀。


    繁花渾身都濕透了,殿軍脫下衣服讓她頂著,她卻不願頂。她說這樣挺好,淋了雨很痛快。繁花確實覺得很痛快,她甚至覺得那大大的雨點,就像葡萄一般可愛。不過,當令佩也脫下衣服的時候,繁花還是接住了。她想,鐵鎖上次淋雨是為了給我玩苦肉計,我呢,我為什麽要給雪娥玩苦肉計,沒那必要嘛。她頂著令佩的衣服,等著那暴雨過去。


    《石榴樹上結櫻桃》第三部分(20)


    暴雨都下不長的。果然,那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吃碗飯工夫,天色就又放晴了。雨水沖走了地上的樹葉,那野草本來是黃的,這會兒顏色一深,好像變成黑的了。那對年輕人,下雨的時候呆在外麵,雨停了反而鑽到屋裏不出來了。


    盯著那空曠的院子,繁花曾動過了一個念頭,就是想等裴貞來,看看她是如何演戲的。她甚至有一種衝動,那就是告訴雪娥,最初就是裴貞告發了她。當然她是不會這樣做的,一來不符合幹部的身份,二來那就同時得罪了裴貞和雪娥、鐵鎖和尚義。她打了一個激靈,想,何不直搗那裴貞的老巢,裝做什麽也不知道,看看裴貞在家裏搞什麽名堂?這時候,雪娥出來了。雪娥挺著個肚子,在院子裏散步。她的動作都有點像少女了,用腳尖探著水窪裏的水,然後撒嬌一般"啊"的一聲。雪娥還笑呢。雪娥撿起球拍,朝這邊做了個扣球動作,又朝那邊做個救球動作,然後就笑了起來。繁花沒有想到,雪娥笑起來那麽好聽,跟銀鈴似的。


    繁花也笑了,不過她沒有笑出聲。繁花的臉憋得通紅,就像一朵花,不,不是一朵,而是兩朵、三朵,無數朵。每一塊肌肉都是一朵花,臉上都有些亂了。她本來站得好好的,這時候突然打了一個趔趄,差點跪下。令佩扶她起來的時候,她推了一下令佩,突然開始往回走了。她越走越快,幾乎是一路小跑了,剛淋過雨的頭髮都飄了起來。她現在要急著趕到裴貞那裏,她要看看裴貞到底是怎麽捉弄她的。裴貞莫非也像雪娥這麽開心?繁花心裏驚呼了一聲:老天爺啊,天底下莫非就我繁花一個人閑吃蘿蔔淡操心?


    天已經快黑了,各種動物又回村了,街上很亂,到處都是糞便,鴨糞、鵝糞、羊糞、牛糞,反正都是臭烘烘的。做販牛生意的慶社又趕了兩頭牛回來了,一頭是母牛,肚子鼓鼓的,看來慶社又賺了一頭牛犢,離開養牛場的日子不遠了。繁花從兩頭牛中間穿過去的時候,因為走得太急,那頭公牛受到了驚嚇,突然跑了起來,尾巴都甩到了繁花臉上。


    裴貞正在炒菜,一邊炒菜一邊唱歌。莫非她炒的是小白菜?因為她唱的是《小白菜》:小白菜啊,地裏黃啊,兩三歲啊,沒有娘啊。歌是悲歌,可人家唱得很歡快。"哧啦"一聲,菜出鍋了。繁花站在院子裏,聞著有些酸,想,大概是醋溜白菜。繁花正要喊裴貞,裴貞又唱開了,這回人家唱的是南瓜,《井岡山下種南瓜》:小鋤頭呀手中拿井岡山下種南瓜挖個坑呀撒把籽呀舀瓢泉水催催芽陽光照餵雨露撒餵長長藤兒嘿呀呀嘿呀呀爬上架哎嘿呀呀嘿呀呀金色的花兒像喇叭吹吹打打結南瓜結呀麽結南瓜繁花想,裴貞不虧是教師出身,唱得好啊,尤其是唱那個"嘿呀呀嘿呀呀",都有些奶聲奶氣了,好像裴貞還是個沒開過苞的少女。繁花心裏有一股火,撲騰騰地往上躥,身子也抖了一下。接著,繁花就告訴自己要冷靜。本來就是來看戲的,急什麽急?應該向貓學習嘛,貓逮住了老鼠,要玩上一會兒才吃的。繁花就像貓一樣,貓著腰,輕輕地踩著步子,走進了裴貞的廚房。裴貞的小兒子軍軍站在一邊,拉著裴貞,要她再唱一個。裴貞說:"井岡山上的小朋友,像你這麽大就會種南瓜了。是跟誰學的呀?"軍軍說:"跟老師學的。"裴貞說:"媽那個牛上回不是給你說了嗎,是跟毛主席學的。你怎麽不長一點記性?"軍軍說:"想起來了,還有朱總司令。朱總司令有沒有變形金剛?"繁花用手指點著軍軍的腦袋,說:"有,還有手槍。"裴貞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繁花,立即笑了起來:"喲,是支書啊。"裴貞沒穿高領毛衣,穿的是一件軍用絨衣,油漬斑斑的。那絨衣很短,像個馬夾,裏麵的襯衣都露在外麵。繁花說:"做什麽好吃的?一進院子我就聞見了。"裴貞沒炒白菜,炒的是醋溜土豆。南瓜倒是有,滿滿的一大碗。看見土豆,繁花就想到了裴貞說過的土豆的妙用,就是讓子宮裏多加一點鹼,好生兒子。但繁花沒說土豆,繁花這會兒說的是南瓜。繁花說:"我最喜歡吃南瓜了,讓我嚐嚐你的手藝。"但下筷子的時候,繁花夾的卻是一塊土豆。她的動作很自然,很家常,因為家常而透著那麽一股子親切。她還眯起了眼睛,是那種吃到美食後陶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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