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終於有了動靜。繁花看見了鐵鎖的兩個女兒亞男和亞弟出來了,雪娥也出來了。雪娥緊追了幾步,攆上了小女兒亞弟,往她口袋裏塞了一團紙:"再用袖口擦鼻涕,看我不捶扁了你。"什麽事就怕先入為主,放在平時繁花肯定看不出來,可這會兒她上去就看出來了。雪娥的步態確實有點"笨",是孕婦特有的那種"笨"。雪娥原來很輕盈的,像一隻飛蛾。現在呢,挺胸翹屁股,都有點像企鵝了。等雪娥掉頭往回走的時候,繁花叫住了她。繁花說:"喲,亞弟哪裏惹著你了,你要把人家捶扁了。嫩胳膊嫩腿的,擱得住你捶嗎?"雪娥朝繁花走了過來,走著走著,還側身指著女兒說:"氣死人了,一天下來袖口就明晃晃的,快成了剃頭鋪的磨刀布了。"繁花說:"這不能怨亞弟,這是遺傳。鐵鎖小時候就是個鼻涕蟲。他還不如亞弟,他連鼻涕都懶得擦,都是用舌尖舔。"這麽說的時候,繁花的眼睛可沒有閑著,那眼睛就跟探雷器似的,在雪娥的肚子上掃過來掃過去。雪娥說:"聽說殿軍在深圳掙大錢了?"繁花說:"他那個德性,掙一個花倆,掙再多也不夠他一個人花。你看人家慶林,不顯山不露水,還不費一點力氣,錢就掙到手了。"慶林受了很大委屈似的,說:"還不費力氣,整天就圍著它轉了。"繁花說:"費你什麽力氣了?活兒是狼幹的還是你幹的?"繁花把自己說笑了,雪娥也笑了。雪娥那麽一笑,繁花就進一步看出了問題。雪娥捂肚子了。雪娥一隻手頂著後腰,一隻手捂著肚子。頂後腰是因為腰疼,捂肚子呢,那是肚子沉啊。瞧這架勢,起碼有三個月了。那裴貞還真是沒有看走眼。唉,雪娥啊雪娥,怕疼不怕疼,你都得挨上一刀了。


    慶林媳婦從茅廁裏出來,捋起袖子就去幫慶林攪拌食料。慶林用胳膊擋住了她,讓她先把"爪子"洗幹淨。別看慶林脖子黑得跟車軸似的,該幹淨的地方人家還是很幹淨的。繁花想,美國人要是真來了,一定讓他們看看慶林的狼,讓他們知道官莊人很注意動物保護。她還想,也應該給妹妹繁榮說說,讓她給慶林照張相,登在報紙上。慶林身上有戲啊,可寫的東西太多了。雖然他早年是個二流子,就知道偷雞摸狗,連媳婦都是用大米換的,可後來在黨的富民政策鼓動下,在村幹部的幫助下,人家發奮圖強,靠養殖求發展,一步一步走向了小康。這才叫掃帚苗上結櫻桃呢,想都想不到的。她又瞥了一眼雪娥的肚子,想,等雪娥的肚子收拾利索了,雪娥家裏可以養條狗嘛,當然是母狗。慶林的狼往後麵一趴,那狗肚子就大了。那可是一摞摞百元大鈔啊,有領袖頭的。現在的母狗都是外村的,肥水都流外人田了。雖說是市場經濟了,不能再搞地方保護主義了,但先盡著本村的母狗用,總不是原則性錯誤吧?搞一次不是二百塊錢嗎,她可以給慶林說說,打不了五折就打八折。這樣一來,妹妹就可以在報紙上寫了,在村幹部的領導下,全村一盤棋,資源共享,優化組合,還取長補短。一句話,官莊村的人口增長率下去了,動物出欄率卻上去了,百姓的生活越過越好了。就像大喇叭裏唱的那樣,依兒喲,得兒喲,幸福的生活千年萬年長。


    《石榴樹上結櫻桃》第一部分(9)


    官莊的村委設在一個大院子裏。早年那裏有一個孔廟,廟不大,四周也沒有院牆。廟裏敬奉著泥塑的孔子像,還有從山東曲阜抄來的《孔子世家譜》。批林批孔的時候,官莊人為了批判封建宗法,一把火把它燒了。據說第一把火是孔昭原燒的。昭原當時是村革委會主任。他召集村人到孔廟前開會,批過"孔老二",又批"林禿子",然後再把"孔老二"和"林禿子"放到一個鍋裏煮,說他們都不是好東西,都是奸臣王八蛋,早就串通好了,一起來挖"社會主義牆角"。他越批越來勁,越批越上火,扭頭看了一眼孔廟,突然來了一句:"娘那個牛我就想一把火點了它。"老年人說,昭原其實是個老實人,說過就害怕了,一哆嗦,人都變矮了。但是老實人也有不老實的地方啊。哆嗦完了,他就環顧眾人,等著有人反對他。但他等來的卻是一陣高呼,點,點,點!開弓沒有回頭箭啊,但節骨眼上人家昭原又玩了一手。他在身上摸啊摸的,掏啊掏的,找火柴呢。身上翻了兩遍之後,他又喊道:"誰有洋火?誰有洋火?"當時送上火柴的,就是現在的治保委員孟慶書。慶書當時才四五歲,還穿著開襠褲呢。慶書的父親稍不留神,慶書就把他的火柴掏了出來。老人們後來說,那比令佩的手都快,令佩下手前還要先望望風呢,人家慶書連望風都省了。拿到了火柴,慶書還想再拿父親的菸袋。他以為昭原是要抽菸呢。當爹的不給他,他就咧嘴大哭。這一哭,目標就暴露了。昭原就說:"日你媽,呈上來吧。瞧瞧毛主席的好孩子,咱們的革命接班人,多有覺悟啊。日你媽,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人小誌氣大。"拿到了火柴,昭原又問誰家有引火的幹草。都是席地而坐,好多人屁股下麵都墊著幹草,但就是沒有人送上去。後來有人說話了:"你老婆的屁股就坐著幹草!"昭原沒轍了,隻好來到群眾當中,從他老婆的屁股下麵抽幹草。他抽了一下又一下,不管怎麽抽,他老婆摟著兒子就是一動不動。抽到第三下的時候,終於抽出來了幾根。不過,那幹草已經讓他老婆給尿濕了,已經結成冰蛋蛋了。冰蛋蛋也得點啊,昭原就點,汗都出來了,還是沒能點著。後來有人還就此編了一個"顛倒話":說昭原,道昭原昭原批孔狗打磚東邊落日西邊出老婆嬎個冰蛋蛋昭原臘月熱出汗芝麻稈耍頂花碗耍呀麽耍花碗顛倒話其實不顛倒,基本上是實情。據老人們說,慶茂當時剛二十出頭,正想著出風頭呢,就在下麵背誦著毛主席語錄給昭原打氣:"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關鍵時刻,昭原他爹站了起來。他爹說:"德性,眼瞎了?前頭那麽多人,誰的屁股下麵沒有幹草。"昭原連他爹的話都聽不見了,還在那裏點,急得他爹直跺腳:"聾了?耳朵割了餵狗算了。"昭原還是聽不見。他爹急了,抹了一把臉,悻悻然走了過去,親自把那火給點著了。這個老狐狸,火點著以後,並沒有把火交到兒子手上,而是"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掉到了前排的革委會成員的腳下。革委會成員不幹也得幹,隻好上去添了把火。眾人拾柴火焰高啊,吸袋煙的工夫,那火就從廟外燒到了廟內。一群老鼠從廟裏跑了出來,跟瘋了似的,嘰嘰亂叫,把貓都嚇跑了。大火把天空都燒紅了,那是真正的火燒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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