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拉薩形形色色的狗(7)


    但這是拉薩,什麽事都可能發生,誰能保證在某個幽深的院子裏沒有人豢養著品種更加優秀的獒犬。所以,格桑也並非是所向無敵的。


    在一個幾乎沒有光線的夜晚,格桑碰到了自己來到拉薩之後的真正對手。


    在一個窄巷的入口,它遠遠地就看到一頭在夜色中閃爍著灰藍色光澤的狼狗。


    隨著距離的逐漸接近,格桑放慢了腳步,那是一頭可能綜合了德國牧羊犬和藏獒或是聖伯納之類大型犬血統的大狗。望著越來越近的格桑,它並沒有避讓的意思,而是虎視眈眈地緊盯著格桑,那雙眼睛像潛進羊群的狼一樣閃著螢光。它和格桑一個月以來遇到的那些隻知道鼻子沖天狂叫的雜種狗不一樣,隨著格桑的一點點兒接近,它也隻是輕輕嗚咽,頭微微地抬起,步伐結實沉穩地向前移動,從後拉的唇角裏露出不知是繼承了哪種猛犬的雪白牙齒,尾巴像一棵被車壓倒後又慢慢恢復直立姿勢的小樹,粗硬地揚起,顯示出狼狗血統的耳朵則陰險地伏倒,那雙鑲在紅色硬毛中的眼睛,毫無懼色地與格桑對視著。


    也許是因為雜交的優勢,它看起來幾乎比格桑還要高大。


    因為在牧場上不止一次與野狼對陣,而且在來拉薩的途中又與兩頭狼犬爭鬥,對於狼犬,格桑幾乎沒有任何好感。


    盡管這樣,格桑並不想主動挑起爭鬥,它半側著身體小心地從狼犬的身邊走過,本能地從喉部發出低沉的咆哮警告這頭陌生的狗不要靠近自己。格桑全身的肌肉都緊張地繃緊,蓄勢待發。


    大概就是來自在險惡環境中不斷地磨鍊而形成的條件反射,格桑憑藉自己優秀的肌肉諧調能力猛然轉身——狼犬幾乎沒打任何招呼就向經過它身邊的格桑的咽喉下口了。


    格桑與它在半空中相接,牙齒相碰,爪子抓向對方同樣結實的胸脯。


    格桑落地後迅速後撤。它已經數次與城裏的狗交手,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強健的對手,強悍的衝擊力差一點將沒有什麽準備的格桑撲倒在地。


    狼狗顯然也為自己遇到格桑這樣的對手而微微感到有一點驚訝。


    一聲巨響,格桑感到自己周圍所有的一切包括空氣都在震動。因為這雷聲般巨大的響聲,格桑出現了幾秒鍾的暫時性失聰。格桑身邊的青石板碎裂,迸起的石塊打在它的鼻子上。


    格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早在與路邊簡易旅館的兩頭狼狗打鬥時,它就目睹過槍擊中了那頭垂死狼狗的情景。當時那隻是對它的情感的巨大的震撼,但格桑並不知曉它的威力。


    現在它知道了。它憤怒地咆哮著想要找到這槍聲來自何方。還沒有等它弄清楚第一聲槍響的方向,它的耳邊又一聲炸響,一塊青石被打斷。不可抗拒的可怕力量。那頭狼狗顯然很有這方麵的經驗,迅速地隱進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裏。格桑也這樣做了,它將自己的身體隱進陰影裏後,向相反方向的巷口跑去。


    然後又是一聲槍響,這一槍是一段令格桑終生回憶起來都感到戰慄不已的聲響的前奏。格桑從來沒有聽到比這更可怕的尖厲刺耳的聲音。幾乎所有的狗在預料到自己的死期將至時都會發出這種凝聚著體內所有力量的號叫,這是對漠然襲來的死亡的由衷的恐懼,也是犬類對生命留戀的唯一表達方式。


    格桑躲在黑暗的角落裏,頸上的長毛瑟瑟豎起。路燈下,這頭被擊中了脊骨的狼狗,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止那令周圍所有的院子都亮起燈光的可怕號叫,格桑相信那是從地獄最深處飄上來的哀號。縮在角落裏的格桑一動不敢動,它不知道當下一聲槍響來臨時,自己是不是也會成為它無望號叫的夥伴。


    格桑不能控製自己的顫抖,發自內心的顫抖。恐懼正慢慢地侵蝕著它的身體,它必須逃走,也許再等上一會兒,它也會被這種比藏北草原最寒冷的冬天還要可怕的聲音淹沒,它會跟隨著一起哀號,直到心髒終於不堪重負而怦然碎裂。


    它逃開了,先是沿著牆邊燈光照不到的陰影小步地潛行,然後發瘋地奔跑。如果這時有人站在麵前,也許會被已經不管不顧地埋頭狂奔的格桑一頭撞倒,那人大概會以為自己不小心遇到了一頭受驚的犀牛吧。


    四拉薩形形色色的狗(8)


    突然,嘹亮地號叫的狼狗像掉進了水中,發出一聲布匹撕裂般的咳嗽,然後就無聲無息了。


    格桑一頭衝進了小院,跑到那個散發它身上氣味的卡墊前,倒在上麵,再也不打算做什麽了。


    它一邊喘息,一邊心有餘悸地注視著半開的院門。那無所不在縈繞在耳際的惡魔並沒有跟隨著它一起進來,當它的喘息聲慢慢平靜下來時,它的耳朵也沒有欺騙它,並沒有任何聲音,門外的巷子裏空空蕩蕩。


    它抬頭看到小樓窗子裏的燈還在亮著。


    把旅館裏發生的一切與剛才在巷子裏看到的場麵進行組合,格桑作出自己的判斷——槍,散發著煙火氣息並能發出巨大聲響的鐵器,是最可怕的東西,掌握在人的手中。


    槍,奪去了另一頭狗的生命。很幸運,那顆子彈並沒有擊中它。


    隨後的兩天,格桑晚上都待在院子裏沒有外出,那天晚上的遭遇令它心有餘悸。但是當第三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已經憋悶了兩天的格桑又從半開的門裏走了出去。它是牧羊犬,拉薩的街道上沒有羊群可以讓它來看管,但它總得做些什麽來緩解體內那像潮水一樣奔跑的欲望。它必須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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