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雜供電線路老化,突然斷電是家常便飯的事情。每當停電的時候, 丟丟都不敢點蠟燭。齊耶夫告訴她,母親最喜歡停電,她會坐在黑暗中, 享受這個時刻。丟丟明白,這個時刻與她起舞受孕有關。每當這樣的時刻 降臨的時候,丟丟和婆婆一起坐在黑暗中,都能聽到婆婆怦怦的心跳聲, 她的心髒仿佛吸納了最新鮮的氧氣,會突然問變得強勁起來。有多少次, 丟丟想開口問一句:跟你跳舞的那個蘇聯專家,你們一生再沒有了聯繫嗎? 可婆婆那像鍾聲一樣迴蕩著的心跳,具有強烈的威懾力,使她不敢張口。 每當電力恢復,光明重現時,婆婆就像剛趕完一場熱鬧的廟會似的,知足 地“咳——”一聲,躺下休息。有一次,丟丟給要出世的孩子織毛襪子, 忽然停了電了。她很擔心掉了針,又要拆了重織,便湊到窗前,借著月光 挑針。這時婆婆忽然問:“丟丟,你會跳舞嗎?”丟丟說:“不會。”齊如雲


    嘆息了一聲,說:“可惜了你那雙腿啊。”丟丟趕緊抓住時機問:“跳舞真的 有那麽美嗎?”齊如雲說:“女人不像男人,長著一雙腳,就是為走路的。 女人的腳,一生都盼望著能夠離地,會飛。跳舞的時候,你就有飛的感覺 了,你的腳踩著的不是土地,是雲彩了。”丟丟羨慕地說:“什麽時候我也 能飛一次呢。”就在那天晚上,齊如雲從箱子裏捧出一條蛋青色的連衣裙, 說那是她的舞裙,也是她的壽衣。她囑咐丟丟,到了她走的那天,無論冬 夏,都幫她穿上它。


    丟丟生齊小毛的時候,哈爾濱的冬天又來了。齊如雲伺候完月子,吃 完滿月酒,一個下雪的夜晚,停電的時刻,她猝然倒在一樓靠近壁爐的一 根廊柱下,安然謝幕了。


    丟丟被推到了半月樓的舞台上。


    齊如雲在的時候,半月樓幾乎沒有客人來,老八雜的人,都知道這個 有著不凡愛情經歷的女人,不喜歡結交人,所以很少有誰前來打擾。倒是 她家門前的那片丁香好人緣,一到花開時節,就把人招來了。齊如雲對愛 惜她家門前花兒的人,是友善的。有時她會站在門口,邀請他們進屋喝上 一杯茶。所以老八雜的人日後對齊如雲的回憶,往往是和茶聯繫在一起的。 他們說她喜歡用丁香花沏茶,丁香茶香氣濃鬱,喝了特別提神。有的人為 了討杯丁香茶吃,不愛花的也做出愛的樣子,到丁香叢中流連。齊如雲過 世後,丟丟從老八雜人的口中,一再聽到丁香茶這個字眼,就讓齊耶夫按 照婆婆的做法,為她沏了一壺。那壺茶苦澀之極,有股中藥味,難以下咽。 齊耶夫喝了連連搖頭,說這不是母親沏出的丁香茶的氣味。他反覆試了幾 次,都不對味。丟丟明白,婆婆是把那茶的氣息也一同帶走了。


    以前的半月樓,真的仿佛是一座廣寒宮,老八雜的人難得進入。而丟 丟以一座芳香的水果鋪,改變了它的風貌。如今的半月樓就像一盞鯉魚燈, 誰都可以信手提著,感受它通體的明媚。


    老八雜的人喜愛上丟丟,是從兩樁事開始的。


    老八雜有個磨刀的王老漢,六十多歲了。他是個羅鍋,每天會扛著一 個固定著磨刀石的長條板凳,走街串巷地招攬生意。齊小毛兩歲時,丟丟 有天背著兒子,蹬著三輪車去水果批發市場。當她路過人和街的時候,忽 然看見一座居民樓下聚集著一群看熱鬧的人。隻聽見一個女人在大聲地嚷, 這刀磨得不快,連豆腐都切不了,我隻能給你一半的錢!丟丟停下車,湊 過去,見王老漢氣得臉發紫,手發抖,他提著那把刀申辯說:“你們打聽打 聽,我磨的刀快不快?一把刀我是正反麵各磨三次,磨得勻。別人磨一把 刀三五分鍾就湊合過去了,經我手的刀,哪把不是磨十來分鍾?不是吹牛,


    我磨刀磨了大半輩子了,從來沒磨啞巴過一把刀!你不給我餞行,算我白 幹,可你不能糟蹋我的手藝啊!”王老漢穿著藍大褂,枯瘦的臉上瀰漫著汗 水,話語帶著哭音。丟丟從那女人手中奪過刀,用指甲在刀刃上劃了一下, 它那逼人的鋒利立刻給她的指甲留下了一道又深又直的劃痕,丟丟放心了。 她並沒有責備那女人,而是先將刀擺在磨刀石上,然後“嚓——”的一聲 把髮髻上的象牙簪子拔出,她那烏黑亮澤的長髮獲得了解放,立刻瀑布似 的散開。丟丟甩在腦後的長髮,像一場意外的風沙,迷了齊小毛的眼睛, 他哇哇哭起來。丟丟不顧兒子的哭叫,她用左手拈起一綹頭髮,右手拿起 那把刀,隻聽“刷——”的一聲,刀起飛落之際,那綹長發立刻被腰斬了。 人群中發出陣陣驚叫。丟丟將切斷的那綹頭髮擺放在磨刀石上,就像擺放 戰利品一樣。那女人紅了臉,立刻從兜裏掏出兩塊錢,遞給王老漢,在人 們的噓聲中提起刀,回家了。而丟丟重新盤起頭髮,哄好齊小毛,快樂地 上水果去了。


    王老漢不僅帶回了丟丟拔刀相助的故事,還帶回了那綹頭髮。這事很 快就傳遍了老八雜,人們都說,半月樓這個新主人,真是俠義!


    第二件讓老八雜人嘖嘖讚嘆的事情,是丟丟對金小鞍的教育。


    金小鞍是陳繡的兒子,這對母子住在老八雜最破的兩間房子裏。陳繡 給人做保育員,是個溫存敦厚的女人。她男人死得早,她怕再嫁金小鞍會 受欺負,一直守寡。陳繡對自己處處節儉,但她絕不讓兒子受屈。金小鞍 那時上中學,別的同學有的運動服,她會把艱難攢下的一點錢拿出,去買, 而她自己一年從不添置一件新衣裳,夏季永遠是一條藍褲子和一件藍白花 的短袖衫,春秋是一條黑褲子和一件高粱米色的毛衣。到了冬天,她穿的 則是一件土黃色的對襟棉襖。金小鞍嫌陳繡穿得寒酸,不願意讓她去學校, 所以一到開家長會的時候,陳繡就得借衣裳穿。金小鞍上學這些年,陳繡 幾乎把老八雜那些年輕女人的衣裳借遍了。有一天,陳繡來水果鋪,紅著 臉對丟丟說,我想借件衣裳穿,兩天後就還。丟丟比陳繡高很多,她說, 我的衣裳你穿了不會合身啊。陳繡說,沒事,肥大的穿上寬鬆。丟丟打開 衣櫥,陳繡選中了一件紫羅蘭色的繡花真絲開衫。丟丟取下它,說,你要 是不嫌棄,這衣裳就送你了。陳繡急得眼淚快要出來了,她說,那我就不 借了。丟丟趕緊說,好,那就隻借你穿,別急著還。一周後,陳繡還回了 那件衣裳。她一進門就跟丟丟道歉,說是那天穿著它擠公交車時,有個人 挨著她吃雪糕,車到站台時,車子一晃蕩,這人栽歪在她身上,雪糕掉在 她懷裏,把衣裳染汙了。她怕在家洗不幹淨,就拿到洗衣店,所以衣裳還 晚了。丟丟很想問她為什麽借衣裳穿,但一想可能會讓她難堪,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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