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倒有一張證明,盡管說明不了其重要性,但是還能派上用場。


    空氣窒問,科斯托格洛托夫直冒汗,但他還是從行李袋裏掏出了那頂很緊的皮帽子戴在頭上,就像繃在帽值上似的。他把行李袋掛在一隻肩上。他那神態讓人覺得似乎他躺在手術台上由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給他開過刀之後還不到兩個星期。於是他帶著極度虛弱的表情和暗淡無神的目光從長蛇陣的尾部向窗口那裏一步一拖地挨近些。


    那裏也有一些喜歡這樣做的人,但他們並不往窗口那兒擠,也沒有人打架,因為旁邊站著一個民警。


    在這裏,奧列格當著眾人的麵,動作遲緩地從衣襟裏邊的斜兜裏掏出了證明信,很信任地把它遞給了民警同誌。


    民警是個留小鬍子的烏茲別克人,英姿勃勃,像一位年輕的將軍,他表情嚴肅地看了奧列格的證明,向排在最前麵的一些人宣布:


    “這個人我們得讓他排在前頭。剛開過刀。”


    說著,他指定奧列格排在第三個。


    奧列格精疲力竭地看了一眼隊伍中的新夥伴,甚至不打算擠進去,耷拉著腦袋站在一旁。一個上了年輕的烏茲別克胖子戴著一頂盤子似的棕色絲絨寬邊帽,因而臉上有古銅色的陰影,他把奧列格往隊伍裏推了一下。


    靠近售票處站著是很有意思的:可以看得見女售票員往外扔車票的手,可以看得見旅客從暗兜裏或從腰帶縫兜裏掏出來緊緊捏在手中的那些綽綽有餘的血汗錢,可以聽得見旅客膽怯的請求和女售票員無情的拒絕——顯然,事情在進展中,而且進展得不慢。


    不一會兒,輪到奧列格俯身往窗口裏探頭買票了。


    “請給我一張到托陶的普通硬席票。”


    “到哪裏?”女售票員問。


    “汗陶。”


    “我似乎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她聳了聳肩膀,開始翻查一本厚厚的手冊。


    “你怎麽啦,親愛的,怎麽要買普通的票呢?”排在後麵的一個女人可憐他。‘們u開過刀,坐普通車廂行嗎?爬上爬下,刀口會進型的。還是買臥鋪吧!”


    “沒錢哪,”奧列格嘆了口氣。


    這話是真的。


    “沒有這麽個車站!”女售票員大聲說,隨即把手冊啪的一聲合上了。“買到另一個站吧!”


    “怎麽會沒有呢,”奧列格微微露出笑容。“這個站賣票有一年了,我自己就是從那裏上車來的。早知道這樣,我會把車票保存下來給您看看。”


    “這我可毫無辦法!既然手冊上查不著,那就是說,沒有這個站!”


    “可是火車明明在那裏停啊!”奧列格有點要爭論的架勢,聲調似乎比一個剛開過刀的人來得激動一些。“那裏還有售票處呢!”


    “公民,您不買就走過去!下一個!”


    “對,幹嗎耽擱時間?”後麵的人開始嚷嚷了起來。“給你到哪兒的票就拿呀…·才開過刀,可還磨磨蹭蹈。”


    嗅,此時奧列格是多麽想據理力爭啊!嗅,此時奧列格是多麽想讓周圍的人評評理,並要求旅客服務處的負責人和車站站長出來解決問題啊!懊,他可真想把這些木頭腦袋狠敲一頓以伸張正義——盡管這隻是一點點、可憐巴巴的正義,但畢竟是正義啊!至少在維護這點正義的過程中可以感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正當權利。


    然而,供求關係的法則也好,運輸計劃的法則也罷,都是鐵的法則!剛才勸奧列格買臥鋪票的那個女人,已從他背後把錢往窗洞裏塞了。而剛才讓他插進隊伍裏去的那個民警,已經抬起了一隻手,準備將他拉到旁邊去。


    “即使從汗陶下車我還得走30千米,而從另一個站我就得走70千米,”奧列格還在向窗口那兒訴苦,但這已經是按勞改營裏的方式,以求可憐罷了。他自己急忙表示同意:“好吧,那就買到楚站。”


    女售票員對於這一站倒是挺熟悉,票價也知道,而且也還有多餘的票,巴不得趕緊賣給他。奧列格沒有走遠,就在那兒對著亮光核對了票上打的小孔,核對了車廂號碼,核對了票價和找回來的零錢,這才慢慢地走去。


    離開那些知道他開過刀的人遠了,奧列格也就把腰直了起來,摘下那頂不像樣子的帽子,將它塞回行李袋裏。離開車還有兩個小時,衣兜裏有了火車票後度過這段時間是會很愉快的。現在倒是可以慶祝一下了:吃一杯在烏什一捷列克再也吃不到的冰激淩。喝一杯在那裏同樣喝不上的清涼飲料克瓦斯。還得買一些黑麵包路上吃。也不要忘記買點白糖。再就是耐心排隊灌一瓶開水(隨身帶著飲水可是件大事情!),而鹹鮮魚無論如何不能帶。哦,這可比乘坐遞解犯人的車好多了!上車的時候不會搜身,不會把他帶到悶罐似的車廂裏,不會讓坐在有押解人看守的地上,也不會讓你兩天兩夜口渴難熬!還有,倘若能占到第三層的行李架,那就可以伸開腿躺在那裏——管它是兩個人合用還是3個人合用,反正一個人躺上再說!躺上之後,腫瘤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這豈不是幸福!他是一個幸福的人!他有什麽可抱怨的呢?……


    況且監督官還透露了有關大赦的消息……


    生活中久久期待和呼喚的幸福已經來了,終於來了!可不知為什麽奧列格竟認不出它。


    不過,歸根結底,激加有一個“廖瓦”,而且用“你”相稱。說不定還會有什麽別的心上人。反正各種可能性都存在……一個人闖進另一個人的生活中去勢必會引起爆炸。


    今天,他看到清晨的月亮時,曾懷有信心!可是,那月亮是虧缺的……


    現在必須早點到站台上去,盡快在那趟車開始放人上車之前趕到那裏,越早越好。等到那一列空車靠在站台上,就得看準哪一節車廂,跑過去排在隊伍的前頭。奧列格去看了一下行車時刻表。有一趟開往另一方向的列車——第七十五次列車——已經到了該上車的時候。這時,奧列格便裝出萬分焦急的樣子,匆匆往門前擠,一邊還逢人就問,就連站台檢票員也不例外(捏在手裏的車票隻露出一點點):


    “75次已經開走了嗎?…75次已經開走了嗎?……”


    他非常害怕趕不上那趟75次列車,檢票員連車票也沒核對,就推著他背上那隻沉甸甸而又脹鼓鼓的行李袋將他放了過去。


    到了站台上,奧列格不慌不忙地走了一會兒,隨後就停了下來,把行李袋放到水泥地上。他回憶起另一次類似的可笑經歷——1939年在史達林格勒,那是奧列格應徵入伍的前幾天,當時同裏賓特洛甫已經簽訂了條約,但莫洛托夫尚未發表講話,對回9歲青年的動員令也還沒有頒布。那年夏天,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在伏爾加河上劃一條小船順流而下,到史達林格勒後他們把船賣了,因為得換乘火車回去上課。可是他們劃船旅行帶的東西很多,兩個人勉勉強強拿得下,而且奧列格的朋友還在一個偏僻小鎮的商店裏買到一隻揚聲器——當時在列寧格勒很難買到這類東西。那隻揚聲器是圓錐形的大喇叭,又沒有用匣子裝,奧列格的朋友擔心上車時會被擠扁。他們進到史達林格勒車站時,馬上發覺已是排在密密麻麻的長隊末尾,整個大廳都塞滿了手提箱、口袋、木箱,而要趕在上車之前擠到站台上去是不可能的,眼看著會有兩宿找不到地方躺一躺的危險。提前進站,在當時是嚴格禁止的。奧列格馬上靈機一動,對朋友說:“你自己能不能把所有這些東西都設法拖到車廂跟前,哪怕你落在最後?”他拿起揚聲器,邁著輕鬆的步子,走向車站工作人員出入的一個上了鎖的通道。他隔著玻璃門鄭重其事地向一位女值班員擺了擺揚聲器。對方開了門。“還有這一隻,我把它安上也就完事啦,”奧列格說。那女的點頭會意,似乎知道他整天都在跟喇叭打交道。列車進站後,他趕在旅客上車之前頭一個跳進車廂,占好了兩個行李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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