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該幫幫他們呀……”科斯托格洛托夫說得更輕了,仿佛越來越沒有氣力。


    “我們的任務是持槍站崗,他們的事情是揮鍬幹活!”艾哈邁占爽朗地回答。


    奧列格望著自己的這個同病房病友的臉,仿佛是頭一回看見它。不,這樣的臉在好多年以前他就見過,那是裹在羊皮襖翻領裏的,手裏還端著自動步槍。艾哈邁占的智力不超過玩多米諾骨牌那個水平,可他為人直率。


    如果一連幾十年不許把事實真相講出來,人們的頭腦勢必陷入迷津,那時,要了解自己同胞的思想就比了解火星人還難。


    “可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嗎?”科斯托格洛托夫沒有就此罷休。“怎麽能讓人吃大糞?你是開開玩笑而已,對吧?”


    “決不是開什麽玩笑!他們可談不上是人!他們不是人!”艾哈邁占十分激動,深信不疑地堅持己見。


    他希望能說服科斯托格洛托夫,讓科斯托格洛托夫像在場的其他聽眾一樣也相信他說的話。雖然他知道奧列格是流放者,然而他不知道奧列格在一些勞改營裏待過。


    科斯托格洛托夫心裏納悶,為什麽魯薩諾夫不插進來支持艾哈邁占,於是他朝魯薩諾夫的床上斜瞅了一眼,原來魯薩諾夫根本不在病房裏。


    “我原先把你看成一個戰士。原來你是在這樣的軍隊裏當兵,”科斯托格洛托夫拖長了聲調。“這麽說,你是為貝利亞服務的噗?”


    “我不知道什麽貝利亞不貝利亞!”艾哈邁占生氣了,臉漲得通紅。“上邊誰掌權——與我沒什麽關係。我宣過誓,所以也就執行任務。要是強迫你幹,那你也得幹……”


    第三十三章 順利的結局


    那一天果然下起大雨來。整整一夜大雨如注,還颳風,風愈刮愈冷,到星期四早晨,下的已是雨夾雪了;醫院裏那些一再說春天已經來臨困而把雙層窗扇都打開過的人,其中包括科斯托格洛托夫,此時也都不吭聲了。不過,從星期四午後起,雪和雨都不下了,風也小了,窗外是一片晦暗、陰冷、沉寂的景象。


    黃昏時分,西邊的天際透過晚霞閃出一道細長的金色縫隙。


    而到了魯薩諾夫準備出院的星期五早晨,已是碧空如洗,沒有一絲雲彩,朝陽甚至開始曬幹瀝青路上的團團水窪以及敘貫草地的土徑。


    大家也都感到,這下才是真正春天的開始,而且不會再反覆了。於是,糊住窗縫的紙條被劃開了,插銷被拔起來了,雙層玻璃窗被打開了,而幹硬的油灰落到地板上由護理員進行打掃。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有把自己的衣物交到存放處,也沒有領用醫院的東西,所以任何時候出院都可以。早晨,剛吃過早飯,家裏的人就來接他。


    你道是誰來的!是拉夫裏克開著汽車來了,他昨天剛領到駕駛執照!學校裏也正好昨天開始放假,拉夫裏克將有機會常去參加晚會,而瑪伊卡將去郊遊,所以這兩個最小的孩子特別高興。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就是同他們倆一起來的,兩個大孩子沒來。拉夫裏克已取得母親的同意,接父親出院後他將開車載朋友們去兜風,同時也藉機顯示一下,即使尤拉不在,他開車也一點不含糊。


    就像完全倒過來放映一卷膠片似的,一切都朝相反方向進行,但與魯薩諾夫前來住院的那天相比,今天的氣氛愉快多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穿著病號服走進護士長的小房間,出來時已換上了一套灰色的西服。身穿一套藍色新西服的拉夫裏克無憂無慮,這小夥子機靈而又漂亮,若不是在前廳裏老是跟瑪伊卡疼戲打鬧,已經完全像一個大人了。他不停地讓係在小皮條上的汽車鑰匙繞著食指轉,一派神氣的樣子。


    “你把車上所有的門把都鎖了嗎?”瑪伊卡問。


    “都鎖了。”


    “窗玻璃都搖上了嗎?”


    “你可以去檢查。”


    瑪伊卡晃著一頭深色的模發跑去看了一下,回來說:


    “一切都正常。”可她隨即又顯得很吃驚。“車後庫鎖了沒有?”


    “你可以去檢查。”


    她又跑了出去。


    前廳裏依然有人端著盛有黃色液體的玻璃罐送往化驗室。依然有一些衰弱不堪、模樣難看的病人坐在那裏等候床位,有的人就那麽直挺挺地躺在長椅上。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看待這一切甚至態度超然:他已用事實證明自己是個堅強剛毅的人,不在乎客觀環境如何。


    拉夫裏克提著爸爸的手提箱。卡芭身穿杏黃色夾大衣,上麵綴有許多大鈕扣,她滿頭是馬鬃似的古銅色頭髮,由於高興而顯得年輕了些;她向護士長點了點頭,表示告別,隨即挎著丈夫的胳膊往外走。瑪伊卡在另一邊挽著父親的胳膊。


    “你瞧她頭上的那頂小帽多漂亮!你瞧,那頂小帽是新的,帶條紋的!”


    “帕沙,帕沙!”後麵有人在喊。


    他們都回過頭去。


    恰雷正從外科病房走廊那裏過來。他看上去精力極其充沛,甚至臉色也不黃了。他身上僅有的病人跡象就是醫院裏的一件病號服和一雙拖鞋。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愉快地跟他握了握手,並對妻子說:


    “你瞧,卡芭,這位是醫院這個戰場上的英雄,你們認識一下!他的胃全被切除了,可是還照樣那麽樂嗬嗬的。”


    在跟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見麵行禮的時候,拾雷不由地把腳跟一靠,姿勢優美,而腦袋微微一側,一方麵是為了表示敬意,另一方麵是為了顯得快活。


    “那末電話呢,帕沙!你得給我留個電話號碼!”恰雷打斷了他的話。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假裝在大門口耽擱了一會兒,沒有聽清他的話。恰雷的為人固然不錯,但畢竟屬於另一個圈子,觀念也屬於另一個層次,跟這樣的人交往也許會有失體麵。魯薩諾夫想找一個比較得體的藉口給予拒絕。


    他們走到台階上,恰雷立刻打量了一下已被帕夫裏克調過頭來準備啟動的“莫斯科人”牌小轎車。他憑眼睛估了信這輛車的成色,不是問“你的嗎廣而是直接問:


    “跑了多少千米?”


    “還不到一萬五。”


    “那為什麽輪胎已磨成這個樣子?”


    “是啊,這種情況是有的…再說,工人造出來就這麽個質量…”


    “我來幫你搞一副怎麽樣?”


    “你能有辦法嗎?!馬克西姆盧?”


    “你這點小事算啥!輕而易舉!你把我的電話也記下好了,你寫!”他一個指頭點在魯薩諾夫胸前。“等我出院以後,一個星期之內保證辦到。”


    這就用不著想什麽藉口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從記事本上撕下一頁,把單位裏和家裏的電話號碼都抄給了馬克西姆。


    “這就行了!我們可以電話裏談!”馬克西姆這才算是跟他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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