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當時不這樣做不行。”


    “當然,當然。”


    “對於國家所採取的一切措施,應當正確理解,其中也包括流放。無論怎樣,您應當珍惜這一點:可說是還保留了您的黨籍。”


    “那還用說!當然……”


    “而黨內職務您過去不是也沒擔任過嗎?”


    “沒有,沒擔任過。”


    “一直是普通工人?”


    “一直是機修工。”


    “我也曾經是個普通工人,可是您瞧,後來怎樣被提升了!”


    他們還詳細地談到各自的子女,原來,費德拉烏的女兒亨裏埃塔已在州立師範學院念二年級了。


    “啄,您想想!”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驚訝地說,簡直是感慨萬千。“‘這可是應當珍惜的:您雖然被流放,女兒卻照樣上大學!在沙俄時代誰能做這樣的夢想!沒有任何阻礙,不受任何限製!”


    這時亨裏希·雅各博維奇第一次表示了不同意見:


    “隻是從今年起才取消了限製。過去必須監督處許可才行。大專院校曾多次把報考材料退了回來,說什麽考試成績不合格,可誰能到那裏去查對!”


    “畢竟您的女兒在上大學二年級!”


    “您哪裏知道,她籃球打得很好。正是因為這一點才錄取了她。”


    “不管是由於什麽而錄取的,總得講點公道話嘛,費德拉烏。何況從今年起限製已完全取消了。”


    總的說來,費德拉烏是在農業部門工作,而魯薩諾夫是在工業部門工作,他對費德拉烏進行輔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現在,有了一月全會的決議,你們的工作一定會大有起色,”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善意地開導他。


    “這毫無疑問。”


    “因為在各拖拉機站的業務區建立指導小組是具有決定意義的一環。這一措施定能解決問題。”


    “是的。”


    但光說“是的”還不夠,應當好好領會,於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又向這位容易說通的鄰居仔細解釋,為什麽拖拉機站在建立了指導小組之後會變成堅強的堡壘。他還同費德拉烏討論過共青團中央號召栽種玉米的問題,談到青年們今年怎樣大抓玉米,這也將使農業的整個麵貌從根本上改觀。從昨天的報紙他們讀到關於改變農業計劃製訂辦法的消息——現在他們又有許多話題可談了!


    總之,費德拉烏是個很好的鄰居,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有時幹脆讀報給他聽。有些消息,要不是在醫院裏閑得無聊,他自己是不會逐字閱讀的。例如:關於為什麽在沒有同德國締結和約之前不能同奧地利締結和約的聲明;拉科西在布達佩斯的講話;反對可恥的巴黎協定的鬥爭怎樣燃燒起來;在西德對那些曾參與集中營暴行的人的審判如何敷衍塞責、姑息縱容。有時他還把多得吃不了的自備食品請費德拉烏哈,也把醫院的夥食分一部分給他。


    然而,盡管他們交談的聲音很輕,卻總覺得拘束,因為他們的談話顯然始終都被舒盧賓聽到了,——這隻貓頭鷹就坐在費德拉烏的鄰床上,默然不語,動也不動。自從這個人來到病房裏,你任何時候都忘不了他的存在;他那沉得抬不起來的眼睛正在盯著什麽,耳朵顯然什麽都聽得見;如果他眨巴眼睛,說不定是表示反對。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來說,他呆在那兒就構成了一種經常性的壓力。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曾試圖引他開口,了解一下他心裏想的是什麽,或者讓他說說自己得的什麽病,但是舒盧賓隻是回答寥寥幾句喪氣的話,甚至認為沒有必要談自己的腫瘤。


    他要是坐著,也總是處於某種緊張的狀態,不像一般人那樣坐著休息,而是坐在那裏練功,就連舒盧賓的這種緊張的坐相也使人感到他時刻懷有戒心。有時他坐得累了,就站起來,但他走路似乎也疼,一瘸一拐地走上幾步就停下來站著,一站就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動不動,這同樣是異乎尋常、令人感到壓抑的。況且舒盧賓還不能站在自己床前——那會把門擋住;在通道上也不能站——會妨礙別人走路。因此他看中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窗子和紮齊爾科的窗子之間的牆壁。他站在那裏,居高臨下,像敵人的哨兵似的臨視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一切:看他吃了什麽,做了什麽,說了什麽。隻要他的背靠到那邊牆上,他就會在那裏站很久很久。


    今天巡診後他就這樣站著。他站在奧列格和瓦季姆視線的交接點上,像牆壁上凸出的~座浮雕。


    奧列格與瓦季姆,雖然床位的安置方式使他們兩人的目光經常相遇,但互相交談不多。首先,兩人都感到噁心,多餘的話根本不想說。其次,瓦季姆早就向所有的人聲明過:


    “同誌們,靠說話去使一杯水變熱的話,聲音不大,得兩千年,而大喊大pn,也得75年。這還必須以熱量不從杯子裏散發為前提,請各位想一想,東扯西拉的閑聊究竟有什麽好處?”


    更何況他們每人都向對方說過一些使其不快的話,也許並非故意。瓦季姆對奧列格說:“就該鬥爭!我不明白,你們在那邊為什麽不鬥爭。”(這話說得有道理。但奧列格還不敢開口講他們是怎麽進行鬥爭的。)奧列格則對瓦季姆說:‘她們那麽捨不得金子是要留給誰?你父親為祖國獻出了生命,他們為什麽不給你?”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瓦季姆自己也愈來愈經常這樣想,這樣問。但是從旁人口中聽到這個問題卻不好受。一個月以前他還認為媽媽的奔波是多此一舉,利用父親的功勞要求照顧是難為情的。但現在,他帶著一條好像被捕獸器夾住的腿,卻渴望媽媽打來電報告訴他好消息,他一直在卜算,希望媽媽能如願以償!靠父親的功勞而得救誠然受之有愧,但是憑本人的才華得救卻完全理直氣壯,隻不過分配金子的人不可能知道他的才華。懷著尚未震世和難以抑製的才能是痛苦的,仿佛是欠下了債務,而未能使才能放出異彩、壯誌未酬離開人世,簡直比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比這間病房裏其他任何人的死都悲慘得多。


    一種孤獨感在瓦季姆的血液裏搏動和顫慄,倒不是因為媽媽或加利亞不在他身邊,沒有人來看望他,而是因為周圍的人也罷,醫務人員也罷,掌握著他的命脈的人也罷,都不知道活下去對他來說比對所有其他的人是多麽更為重要!


    這個想法像錘子似的在他頭腦裏敲個不停,從希望到絕望,以致他無法領會自己正在閱讀的書的內容。他讀了整整的一頁,卻猛然發現什麽也沒有讀懂,腦袋發沉,再也無法像山羊跑坡一般順著別人的思路馳騁。他對著書本發呆,旁人看來他在讀書,其實並沒在讀。


    腿被夾住了,整個生活也跟腿一起被拖住了。


    他這樣坐著,舒盧賓則站在他床旁的牆邊,忍受著疼痛,默然不語。科斯托格洛托夫也默默地躺著,腦袋從床邊往下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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