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驟然中止了自己的話頭,默不做聲了。


    “那該怎麽想呢?”奧列格試圖小心地引導她繼續說下去。


    噢,多麽靜啊!就連氣泡在密封瓶子裏的咕嘟聲也聽得見。


    她感到說話很困難!她試圖越過這道鴻溝,可是力不從心,氣喘籲籲。


    “總有人不是這樣想!哪怕為數不多,隻是極少數,但畢竟不是這樣想的!要是全都這樣想.那還有什麽人可能相處?有什麽意思?……再說,那還活得下去麽…”


    這最後一句話她又是絕望似地喊了出來——她終於越過了鴻溝。她似乎以自己的喊聲將他猛促了一下。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將他推了一下,為的是把他那守舊的笨重身軀推向誰一可以得救的彼岸。


    於是,就像頑童用葵花稈做的投石器(其作用是加長胳膀)甩出去的一顆石子,甚至像戰爭最後一年長筒炮裏射出去的一發炮彈(先是轟隆一聲,咬咬地嘯叫,接著在高空中撲味撲味地響),奧列格騰空而起,按一條瘋狂的拋物線飛行,掙脫了固有的束縛,掃除一切障礙,掠過自己一生的第一片荒漠和第二片荒漠,飛到一個闊別多年的地方。


    那是童年度過的地方!他一時竟沒認出來。但當他眨巴著還有點模糊的眼睛認出來以後,立即感到十分羞愧,因為他還是個毛孩子的時候就曾經那麽想過,可現在不是由他告訴薇拉,而是由薇拉作為一大發現首先告訴他。


    記憶裏似乎還有一件事與此有關,得趕快想起來,快點想想,對了,他想起來了!


    他很快就想起來了,但說起來卻十分審慎,不留什麽把柄:


    “對年代有一個姓弗裏德蘭德的醫生,是個性病專家,他的著作曾轟動過我國。當時人們認為讓群眾和青年人打開眼界是很有益處的。這像是宣傳衛生常識,談的都是些最不便於談的問題。總的說來,這大概是必要的,比假惺惺地保持沉默好得多。有一本書是《在關著的房門裏邊》,還有一本是《論愛情的苦惱》。您……沒有機會讀過這些書吧?至少,作為醫生,您讀過嗎?”


    氣泡偶爾發出咕嘟的聲音。也許還有呼吸的聲音從鏡頭畫麵之外傳來。


    “我承認,我很早就讀過了,當時大概才12歲。不消說,是瞞著大人偷偷讀的。讀了以後感到震驚,但也感到空虛。感受麽……可說簡直不想活了……”


    “我——讀過,”忽然,一個淡漠的聲音回答他。


    “是嗎?是嗎?您也讀過?”奧列格喜出望外。他說“您也讀過?”這話的時候,仿佛此刻仍是他首先涉及這個問題。“擺在麵前的是如此徹底的、符合邏輯的、無可辯駁的唯物主義,試問…循著還有什麽意思?這裏有精確的統計數字:用百分比表示出有多少女人什麽也感受不到,有多少女人感受到狂喜。這些不平常的事情,比如說女人為了……探索自己,從一個範疇轉到另一個範疇……”在不斷回憶起新的內容的同時,他倒抽了一口氣,好像碰痛了或燙痛了什麽地方似的。“作者無情地斷言,夫婦關係中任何心理因素都是第二性的,任何所謂的‘性格不合’都可以用生理學去加以解釋。這,您大概都還記得。您是什麽時候讀的?”


    她沒有回答。


    本來是不應該追問的。總而言之,他大概太粗魯,而且直來直去地把什麽都說出來了。他一點也不懂得跟女人談話的技巧。


    天花板上那奇異的淡淡的光影忽然起了漣漪,某處一些銀色的點子炯炯閃亮,向前浮動。根據這一浮動的漣漪,根據這些極其微小的波紋,奧列格終於明白了:天花板上那團有如高空星雲般神秘的迷霧,隻不過是窗外牆角下一潭積水的反照,一個尚未幹涸的水窪的映像。而此刻,起了微風。


    薇加默不做聲。


    “請您原諒!”奧列格表示歉意。他覺得向她道歉是件愉快的、甚至是甜蜜的事情。“我似乎沒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好……


    ”他試圖把頭朝她扭過去,但還是看不見她。“要知道,這將毀掉世上一切有人性的東西。要是成為這種觀念的俘虜,要是接受這一切……”現在他懷著喜悅的心情回到自己原來的信念,並且力圖說服她!


    這時,我加回來了!她進入了畫麵——臉上根本沒有剛才他聽出來的那種絕望和激憤的表情,而是隻有平時那種和善的笑意。


    “我正是希望您不要接受這一點。而且,我相信您不會接受的。”


    她甚至容光煥發。“這正是他童年的那個小夥伴,一起上學的那個小姑娘,他怎麽會沒認出她呢!


    他很想說句普通的、親昵的話,例如“把你的小手伸出來!”很想跟她握握手,說:“賭,我們談得多麽投機,真是太好了!”


    但他的右臂插著針頭。


    真想直呼其名——薇加!或者——薇拉!


    但是沒有可能。


    瓶子裏的血漿這時已降低了一半。前幾天,這血還在別人的體內流動,那人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思想,可現在正把紅褐色的健康注入他的體內。此外,它當真什麽也沒有帶來麽?


    奧列格注視著薇加那輕盈移動的一雙手,看她怎樣把肘下的小枕頭墊子,怎樣把端頭下麵墊上棉花,手指怎樣去摸橡皮管子,怎樣把支架可以移動的上半部分連同瓶子一起稍稍抬高些。


    他不隻是想握一握她的手,甚至想吻一吻她的手。


    第二十五章 薇加


    她情緒輕鬆地從醫院裏走出來,還抿著嘴輕輕哼著隻有自己聽得見的小曲。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談茶色的夾大衣,腳上穿的已不是靴子,因為街上到處都幹了。她覺得渾身輕鬆,尤其是兩腿,走起路來是那麽不費力氣,簡直可以穿越全城。


    傍晚同白天一樣,陽光燦爛,雖然已有些轉涼,但仍春意盎然。去擠那悶得要命的公共汽車可真沒有意思。她隻想步行。


    於是她徒步走去。


    他們這座城市裏沒有比開花的杏樹更美的了。此時她忽然心血來潮,一定要趕在春天到來之前看到開花的杏樹,哪怕看到一棵也好,想碰碰運氣,向某處的籬笆後麵,或者哪怕遠遠地往矮牆裏邊看上一眼,那種沒粉紅色她是不會同任何別的東西搞混的。


    但這樣的時節尚未到來。樹木剛剛開始由灰轉青:現在正是樹上已呈現綠意、但灰色畢竟仍占優勢的時候。如果在什麽地方還看得見矮牆裏邊、靠近城市建築物的一小塊園地,那裏也隻有剛剛翻耕的、風幹了的稿主。


    時令尚早。


    平時,薇加乘上公共汽車之前,好像總是匆匆忙忙,可是坐到彈簧已壞的座位上或終於抓住了吊環的時候,卻總是這樣想:我什麽也不想做,整個晚上也不會想做什麽。理智上明知不該這樣,晚上的時間卻總是胡亂打發過去,而第二天早晨還是乘那路公共汽車趕去上班。


    今天,她卻不慌不忙地走著,心理倒是什麽都想做!一下子浮現出許多事情:有家務要做,還要跑商店、做針線活、去圖書館,或做其他愉快的事情——這些事兒誰也沒有禁止或妨礙她做,然而在這之前不知為什麽她總是加以迴避。現在,她甚至想把這些事情一下子都做了!可她偏偏不急於乘車回去快點著手做這些事情,一件事也不急於做,反而慢悠悠地走著,似乎皮鞋在幹燥的柏油馬路上每跨一步,對於她都是一種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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