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他今天麵臨死亡的威脅是由於媽媽造成的,他也不能責怪媽媽,無論是當著她的麵還是在背後。不能成為光看效果的實際主義者,比較合乎情理的是,根據動機去看問題。著眼於自己的工作半途而康和壯誌未酬去怪罪媽媽是不公平的。要知道,如果沒有他這個人,要不是媽媽給了他——瓦季姆以生命,哪裏還談得上工作熱情和雄心壯誌。


    人有牙齒,就用來啃,用來嚼,用來咬。而植物沒有牙齒,瞧它們是多麽平和地生長,死又是多麽安詳!


    但是,瓦季姆可以原諒媽媽,卻不能遷就出現了的這種情況!他連一平方厘米的皮膜也不肯放棄!這就是為什麽他無法不咬牙切齒。


    啊,這可詛咒的疾病,何以偏偏在最關鍵的時刻像割草一樣將他斬斷!


    的確,瓦季姆從童年開始就一直有一種預感,似乎他的時間將不夠用。逢有女客或街坊來東扯西拉地說個沒完,耽誤媽媽和他的時間,他總是很懊喪。上中學和上大學的時候,他對任何集體活動都實際上把時間定得提前一兩個鍾頭開始而十分惱火,比方說勞動、參觀、聯歡、遊行,總是把人們必定遲到的時間也算進去。瓦季姆一貫討厭半小時的新聞廣播,因為其中重要和必要的內容5分鍾就容納得了,其餘都是水分。能把他氣炸的事情是:到任何一家商店去,十次當中會有一次趕上那裏正在關門結帳、盤點、過貨,而這又是永遠無法預見的。任何一處村蘇維埃,任何一處村郵政所都可能在任何一個工作日不辦公——這在25千米以外也是永遠無法預見的。


    也許,吝惜光陰是父親在他身上留下了根。父親也不喜歡無所事事,瓦季姆還記得父親怎樣把他夾在兩聯之間搖晃,還對他說:“瓦季姆!如果你不善於利用一分鍾的時間,那麽,一小時、一天,甚至一生都會被你白白浪費掉。”


    不,不!對時間的這種不知岸足的貪心,即使沒有父親的影響,也從小就在他身上紮了根。隻要跟小夥伴們的遊戲稍稍變得沒有意思,他便不願硬著頭皮跟他們呆在大門口,而馬上就離去,並不在乎他們的嘲笑。隻要他一覺得這本書談而無味,就會馬上擱下,不再看下去,而是另找內容充實的書看。倘若一部影片頭幾個鏡頭就使他覺得無聊透頂(而事先你對一部影片幾乎永遠都什麽也不知道,那是人們故意安排的),他便為花了冤錢而自認倒黴,隨著楊子的砰然響聲離座而去,以挽救剩下的時間和未被汙染的頭腦。他討厭那些能把學生訓上10分鍾、弄得來不及講課的教員,他們有的地方一帶而過,有的地方又講得十分繁瑣,而打了下課鈴才布置家庭作業。他們無法想像,一個學生的課間休息時間會安排得比他們上課的時候還有條理。


    也或許,他從小雖然沒有意識到,但卻感覺到潛伏在自己身上的這種危險?完全無辜的他,從小就處在這個色素斑的威脅之下!他童年時就那麽珍惜時間,把吝惜光明的習慣傳給兩個弟弟,上學之前就開始著大人的書,六年級的時候就在家裏搞了一個化學實驗室——這一切都可以說是他在跟未來的腫瘤搶時間,但這是在暗中賽跑,看不見對手在什麽地方,而敵人卻什麽都看得清楚,在最關鍵的時刻撲上來咬住不放!這可說不是疾病,而是毒蛇。就連它的名稱也像是蛇:惡性黑色素瘤。


    瓦季姆沒有注意到,它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那是在阿爾泰山脊考察的時候。起初是那色斑變硬,後來開始疼痛,再後來是潰破了覺得好些,繼而又變硬,受到衣服的磨擦幾乎疼得不能走路。然而,他既沒寫信告訴媽媽,也沒把工作放下,因為他正在收集第一批資料,必須帶著這些資料到莫斯科去。


    他們的考察隊隻是研究帶放射性的水,根本沒有找礦的任務。但是瓦季姆雖然年齡不大,卻讀過很多書,尤其喜歡並非每個地質學家都精通的化學,不知他是預見到還是預感到,在這一方麵將會出現一種新的探礦方法。考察隊長對他的這種愛好並不怎麽支持,隊長所需要的是完成計劃。


    瓦季姆要求去莫斯科,隊長不許他為此目的去出差。於是瓦季姆讓他看了腫瘤,取得了病假證明,便來到了這個醫療中心。他當即了解到醫生的診斷,而且,院方要他馬上住院,說事情不能再耽誤下去。他拿到住院證明,卻乘飛機到莫斯科去了,希望見到此時正在那裏開會的切列戈羅德采夫。瓦季姆從未見過他,隻讀過他主編的教科書和其他著作。有人提醒他,說切列戈羅德采夫多一句話都不願聽,他會根據頭一句話作出判斷,是否有必要跟該人談話。在去莫斯科的整個途中,瓦季姆都在為這頭一句話措詞。在會議中間休息時,他在小賣部門口被介紹給切列戈羅德采夫。瓦季姆連珠炮似地說出了自己的這句話,切列戈羅德采夫改變了去小賣部的打算,挽住他的胳膊,把他帶到一旁。這五分鍾的談話——瓦季姆覺得緊張到白熱化了——難就難在必須連續陳述自己的見解,又不能漏了回答對方的疑問,既要充分顯示自己的學識,又不能和盤托出,得把關鍵的東西暫時保留。切列戈羅德采夫立刻向他傾瀉了一大堆反駁意見,其中心思想則是:帶放射性的水無非是間接標誌,不能成為基本特徵,據此找礦勢必落空。他話是這麽說,但看來倒是希望對方能把自己說服了,他等著瓦季姆回答,大約等了一分鍾沒有下文,便放他走了。瓦季姆似乎還明白了一點:整個莫斯科的這一研究所都圍繞著這個問題踏步不前,而他一個人在阿爾泰山區的石礫中跋涉考察。


    暫時也不可能指望得到更好的結果!目前正需要埋頭工作!


    可是現在又不得不住進醫院……還得把真情告訴媽媽。他本來可以去新切爾卡斯克,但他喜歡這個地方,加上這裏高他的山區較近。


    在莫斯科,他不隻是了解了水和礦五的情況。他還了解到,得了黑色素細胞瘤的患者無一倖免:活上一年的很少,通常隻能活8個月。


    正像以接近於光的速度在運轉的物體一樣,他的時間和他的質量現在已變得與別的物體、別的人不同:時間更濃縮了,質量更具穿透力了。歲月對他來說已壓縮成幾周,幾天則編成幾分鍾。他一生總是抓緊時間,但隻是現在他才真正開始匆忙起來。連傻瓜度過60年的安穩日子,也能在科學方麵成為一個博士。可他還不到27歲,能有多少成就呢?


    對歲相當於萊蒙托夫的一生。萊蒙托夫當年也是不願意死的。(瓦季姆知道自己多少有點兒像萊蒙托夫:同樣是個子不高,頭髮漆黑,手小腰細,隻是沒有胡鬢。燃而,他把自己銘刻在我們的記憶中——不是讓我們記上100年,而是永遠記著!


    死神已經和他並排躺在同一張床上,麵對這隻扭動著黑色身子、抽打著尾巴的豹子,瓦季姆作為一個理智的人,應當找到一種如何與它為鄰共處的方式。如果說還剩下幾個月的話,那麽怎樣去卓有成效地度過這段時間呢?他應當把死亡作為自己生活中的一個突如其來的新因素來對待。經過這樣的分析,他發現,自己似乎已經開始跟它習慣了,甚至也不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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