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卅夫列姆也火了。“別瞎亮亮,你自己坐車到那兒去組織收購好了。用國家的名義也好,用合作社的名義也好,隨你的便。在這兒你嫌15個盧布的價錢太貴,那就別訂。”


    魯薩諾夫明白,要害就在這裏。他痛恨投機商人,可是現在,如果這種新藥還要經過醫學科學院的批準,還要等中部俄羅斯各州的合作社去組織連續的採購供應,那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腫瘤是等不及的。


    發聲困難的新病人,像一家頗有影響的報社的記者,拿著筆記本幾乎爬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床上,扯著嘶啞的嗓子繼續追問:


    “有沒有採購員的地址?……信上沒寫那些採購員的地址嗎?”


    就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也準備好了,要把地址記下來。


    但是,不知為什麽科斯托格洛托夫沒有回答。不管信中有沒有這樣一個地址,反正他沒回答,而隻是從窗台上下來,伸手到床底下去摸一雙靴子。他不顧醫院的種種禁例,還是私藏了一雙靴子,留著散步時穿。


    焦姆卡把藥方藏進床頭櫃裏,他不再問什麽,隻是十分謹慎地把自己的那條腿擱到床上。他沒有、也不可能弄到那麽多錢。


    白燁樹有助於治病,但並不是對誰都起作用。


    魯薩諾夫可說是有點不好意思:跟啃骨者發生了衝突(3天來已不是第一次發生衝突)之後,現在又對他談的事情如此明顯地感興趣,而且還跟他要地址。也許是為了討好啃骨者,也許不是,反正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並非存心,而是無意中提到使他們連結在一起的共同命運,態度頗為真誠:


    “是啊!世上還有什麽能比……(癌嗎?但他生的不是癌)這些……腫瘤…比癌更糟的呢?”


    但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心,一點也不為這個年齡比他大。地位比他高、經驗比他足的人的信任所動。他用的靴筒上晾幹了的深褐色包腳布將腳包起來,一麵把皺摺處胡亂補綴過的可惡的人造革破靴子往腳上套,一麵衝著魯薩諾夫說:


    “比癌更糟的嗎?麻風!”


    這兩個可怕的字以其排炮似的強烈聲音在房間裏響徹開來。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皺了皺眉頭,平和地說:


    “這話怎麽說呢?何以見得更糟?麻風的病變過程倒是比較慢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以陰沉和不友好的目光盯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淺色的眼鏡和閃亮的眼睛。


    “糟就糟在人還活著就被從世界上清除。硬使他們跟親人分離,關進圍著鐵絲網的地方去。您以為這比得了腫瘤病好受嗎?”


    同這個粗魯無禮的人離得如此之近,毫無遮蔽地處在他那燃燒著陰鬱之火的目光下,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覺得很不自在。


    “我是想說,所有這些可詛咒的疾病……”


    任何一個有教養的人這時都會明白,應該邁出一步迎上前去。但是啃骨者不理會這一點。他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所把握的這種分寸嗤之以鼻。這時,他挺直瘦長的身軀站了起來,穿上了外出散步作為大衣的那件肥大而又幾乎拖到靴子的濁灰色絨市女式長衫,洋洋得意地拋出一句自以為富有哲理的話:


    “有一位哲學家說過:人要是不生病,就不會知道什麽是壽數。”


    他從長衫口袋裏掏出了捲成4指厚的一條帶五角星搭扣的軍人皮帶,用它束在掩上了衣襟的長衫外麵,隻是留神沒把腫瘤部位勒得太緊。接著,一邊揉著一支不等抽完就會自行熄滅的那種廉價的蹩腳“釘子”菸捲,一邊向門口走去。


    發聲困難的那個病號在病床之間的通道上給科斯托格洛托夫讓路,盡管他具有銀行行長和部長總理的外表,但那央求的神態卻好像科斯托格洛托夫是四海揚名的腫瘤學權威,但此去將永遠離開這棟樓房:


    “那麽,請您說說,喉頭腫瘤大約有百分之幾是癌?”


    “34%,”科斯托格洛托夫對他微微一笑,從他身旁走過去。


    門外台階上一個人也沒有。


    奧列格幸福地吸了一口靜止的濕冷空氣,沒等這口冷氣流遍全身,他就即刻點起了一支菸捲,不這樣他就總覺得美中不足(盡管現在不僅僅是東佐娃,而且還有馬斯連尼科夫在信中也沒忘記提醒他戒菸)。


    外麵一點風也沒有,也不算很冷。借著一扇窗戶透出的燈光,看得見附近的一個水窪,水麵發黑,沒有結冰。算來隻是2月5日,可已經是春天了,似乎還不習慣。空氣裏懸浮著算不上霧的薄雹,薄得掩不住遠處路燈和窗戶的光亮,隻是使它變得柔和些,不那麽強烈而已。


    奧列格左邊有4棵金字塔式的白楊,像4個兄弟緊挨著,聳然向上,比樓頂還高。另一邊隻有孤零零的一棵,但技權伸展得無拘無束,跟那4棵一般高。它後麵就是密密層層的其他一些樹木,公園從那裏延伸開去。


    13號樓門前是沒有遮攔的石頭平台,它的幾級台階通向一條夾在灌木樹籬中間的慢坡瀝青路。現在樹木都沒有葉子,但緊密地挨在一起,顯得很有生氣。


    奧列格是出來散步的,他想沿著林蔭小徑走一走,隨著每一步的邁出,隨著每一次腿骨的舒展,感受一下作為一個九死一生的人走路穩健、有其好腿之喜悅。但是從平台上看到的景色使他停住了腳步,於是他就在這裏把煙抽完。


    對麵幾棟樓稀疏的路燈和窗戶的光線十分柔和。小徑上幾乎已沒有人走動。當後麵附近一條鐵路上沒有隆隆駛過火車的時候,這裏就會傳來均勻的溫偏流水聲——一條湍急的山洞之水在那邊樓房後的懸崖下麵奔流、飛濺。


    再往前,過了懸崖,過了山澗,是市區的一個公園。不知是從那個公園(盡管天氣很冷)還是從俱樂部開著的窗戶裏傳來管樂隊演奏舞曲的樂聲。今天是星期六,所以有人在跳舞……某某人同某某人跳著交誼舞……


    奧列格由於講了那麽多話,而且別人都洗耳恭聽,所以還處在精神亢奮狀態。還是在兩星期之前他就認為自己同生活已經完全絕了緣分,而現在,生活卻又突然回到他的身邊——這種感覺占據了他整個心靈、誠然,這生活並沒向他許諾任何被稱之為美好的東西,也沒許諾這座大城市的人們為之奮鬥的一切:住宅、財產、事業上的成就、金錢。但是倒能帶來他始終懂得珍惜的自在之樂:不必等候口令就可以在大地上邁步的權利;獨自呆會兒的權利;眺望星星、凝視燈光照不到的空間的權利;夜間熄燈在黑暗中睡覺的權利;往郵筒裏投寄信件的權利;星期日休息的權利;在江河裏遊泳的權利。是的,這類權利還有許多許多。


    包括同女人談話的權利。


    由於恢復了健康,所有這些數不盡的美妙權利才回到他的身上!


    他站在那裏,一麵抽菸,一麵覺得心裏美滋滋的。


    音樂是從公園裏傳來的。但奧列格所聽到的不是這音樂,而仿佛是響徹在他內心裏的柴可夫斯基第四交響曲。他仿佛聽到這交響曲激動不安而又令人心碎的開頭,聽到開始部分一支奇妙的小曲。對這支小曲,奧列格是這樣理解的:仿佛主人公重新回到生活中來,又仿佛主人公本來是一個盲者,突然重見光明,——仿佛他伸出手來撫摩那些物體或親人的麵龐,摸著卻還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不敢相信這些東西是實際存在的,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已開始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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