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在那種情況下才能看懂這本書寫的是什麽。書雖然是普通的黑字印在普通的白紙上,但要讀懂它,光靠認得字還不行。


    普羅什卡已經辦完了手續,興沖沖地上樓來,在二樓的穿堂裏他遇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便把手中的一份份證明拿給他看:


    “瞧,上麵都蓋有圓圓的圖章!”


    其中一張證明是要求火車站讓剛動過手術的這個病人買票時不用排隊。(如果不寫明動過手術,車站上照樣讓病人排隊,那就有可能兩三天也走不成。)


    另一張證明是寫給當地居民醫療單位的,上麵寫著:


    (tumorcordls,casusinoperabilis.索爾位尼巴文集·癌症達)至終記得自己親愛的爺爺的一句口頭禪:“傻瓜好為人師,而聰明的人甘當學生。”甚至在部隊裏的那幾年,他也經常吸收一些有益的知識,傾聽富有智慧的話語,不管說話的是其他團的軍官,還是自己排裏的士兵。誠然,為了不傷自尊心,他聽的時候總是裝出無所謂的樣子,實際上能記就拚命往腦子裏記。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與人結識的時候,從不急於炫耀自己,而是首先設法了解對方是何許人物,來自哪兒,為人怎樣。這大大有助於他增長見聞。要說在什麽地方吸收的知識最多,那要算戰後在擁擠不堪的布特爾監牢裏。那裏,每天晚上都有教授、副博士和其他有學問的人在自發地宣講——關於原子物理、西方建築,關於遺傳學、倫理學、養蜂學等等,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所有這些宣講最熱心的聽眾。還有,在紅色普列斯尼亞的板床下,在取暖貨紅色普列斯尼亞係莫斯科的一個區,此處指設在該區的監獄。車的粗糙板鋪上,在押解途中席地休息時,在勞改營的列隊過程中,他無時不按爺爺的那句口頭禪去努力彌補大學課堂裏沒能學到的東西。


    就這樣,在勞改營裏,他曾求教於一位醫務統計員——一個上了年紀的怯生生的小老頭兒,他在衛生所抄抄寫寫,而有時也被派去打開水,此人原來是列寧格勒大學古代語文和古希臘、羅馬文學講師。科斯托格洛托夫想到可以跟他學拉丁文。為此,他們有時隻好在警戒區內冒著嚴寒來回地走,身邊既沒有鉛筆也沒有紙,這位醫務統計員偶爾脫去手套,用手指頭在雪地上寫什麽。(老頭兒授課毫無私心,他隻是為了短時間之內感到自己是個人罷了。再說,科斯托格洛托夫也付不出什麽代價。但他們差點兒沒在看守長那裏付出代價,他把他們分別叫去審問,懷疑他們是在策劃逃跑,而在雪地上畫的就是地形圖。他怎麽也不相信寫的是拉丁文。從此,授課也就中斷了。)


    根據所學過的幾課,科斯托格洛托夫腦子裏還記得,casus是“病例”的意思;in是否定性前綴。or和cordis他也是從那裏知道的,即使不知道,也不難猜測出來,因為“心電圖”這個員便來自同一個詞根。而tumor一詞,他在向卓妞借來的《病理解剖學》的每一頁上都能見到。


    因此,這會兒他沒花什麽力氣就明白了醫生對普羅什卡的診斷:


    “心髒腫瘤,不宜於手術治療的病例。”


    既然給他開的藥是抗壞血酸,那就意味著,不僅不能開刀,而且任何療法都不能用。


    科斯托格洛托夫俯視著樓梯井口,腦子裏想的不是拉丁文的翻譯,而是自己昨天向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提出的一條原則——應當讓病人了解全部情況。


    但那條原則隻適用於像他這樣見過世麵的人。


    而對普羅什卡是否適用呢?


    普羅什卡手裏幾乎沒提什麽,他東西不多。送他的是西布加托夫、焦姆卡和艾哈邁占。3個人都小心謹慎地走著:一個注意自己的脊背,另一個當心自己的腿,第三個畢竟是拄著拐棍。


    普羅什卡則輕鬆愉快,他那一口白牙煙用閃光。


    這真有點像過去偶爾送出獄的人那種情景。


    可一出大門他又會被逮捕,這該不該說呢?……


    “那麽,那上麵寫的是什麽呢?”普羅什卡一邊將證明收起,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鬼知道寫的是什麽,”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撇嘴,他的疤痕也隨之扭動了一下。“醫生們變得那麽狡猾,寫得讓你看不懂。”


    “躇,願你們早日恢復健康!小夥子們,願你們大家都恢復健康!都能很快回家!跟愛妻相聚!”普羅什卡同大家—一告別,從樓梯上還高興地不時回過頭來,向大家連連揮手。


    就這樣,他滿懷信心地走下樓去。


    去迎接死亡。


    第十章 孩子們


    她隻用手指摸了摸焦姆卡的腫瘤,還輕輕抱了一下他的肩膀,接著就走往別處。但焦姆卡感到,似乎發生了不幸的事情。


    這他不是一下子感覺到的,病房裏先是在議論普羅什卡的事並送他出院,後來是他打算搬到他那靠窗的、現在來說是挺吉利的床上去,那兒看書光線好些,跟科斯托格洛托夫學立體幾何也方便些,可就在這時進來了一個新病號。


    這是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的青年人,漆黑齊整的頭髮略略捲曲。論年歲,他大概已有20多了。他左邊腋下夾著3本書,右邊腋下也夾著3本書。


    “你們好,朋友們!”他一進門就打招呼,那麽大方而又誠懇,使焦姆卡產生了很好的印象。“我該睡哪兒?”


    可不知為什麽他不是看床位,而是看牆壁。


    “您看書的時間多不多?”焦姆卡問。


    “整天都看!”


    焦姆卡想了想。


    “是看專業書還是消遣書?”


    “專業書!”


    “那好吧,你就睡在靠窗的那張床上。被褥很快就會給您鋪好的。您的書是關於哪方麵的?”


    “地質學,老弟,”新來的病號說。


    焦姆卡看到其中一本的書名是《地質化學探礦》。


    “睡在靠窗那兒好了。您什麽地方疼?”


    “腿。”


    “我也是腿疼。”


    是的,新來的病員邁步時有一條腿特別小心,可他的體態簡直可以跟冰上舞蹈演員媲美。


    新來病員的床已經鋪好了,真的,他好像是為了讀書專程而來的,他立刻把5本書擺在窗台上,而第六本他埋頭看了起來。他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講,看了有一個小時的書,隨後被叫到醫生那裏去了。


    焦姆卡也在用功看書。先是讀立體幾何,還用鉛筆搭圖形。可是定理怎麽也進不了他的頭腦。而各種圖形,無論是直線的截距還是鋸齒狀的截麵,都總是提醒和暗示焦姆卡那件事。


    這時他便拿起一本比較容易讀的書——得過史達林獎金的《活水》。各種書出得很多,誰也來不及將它們都讀完,而哪一本你讀了,卻又覺得不如不讀。不過焦姆卡還是有一個宏偉藍圖,至少要把獲得史達林獎金的書都讀一遍。這樣的書每年都有近40本,焦姆卡還是來不及讀完。在焦姆卡的頭腦裏,甚至書名也混淆在一起。概念也搞糊塗了。他剛剛掌握了一條——對事物要進行客觀分析,就是說要看到事物在生活中的本來麵貌,可是隨即讀到有人罵一位女作家的文章,說她“陷入了站不住腳的、愈來愈不能自拔的客觀主義泥淖之中”。讀著《活水》,焦姆卡總也鬧不清楚,怎麽自己的心也像書中那麽乏味和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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