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麽讓我給你看一下。”


    一向深明事理的焦姆卡,卻顯得比平時激動,提出異議:


    “昨天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看過了!她說還得繼續照光。


    葉夫根尼慚烏斯季諾夫娜點點頭。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雅致的愁思。


    “那很好。不過我還是得看一下。”


    焦姆卡皺起了眉頭。他把立體幾何放到一邊,在床上挪動了一下身子,騰出地方,把病腿袒露到膝蓋那兒。


    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在旁邊坐下。她毫不費力地把白長衫和連衫裙的袖管捋了上去,幾乎露出胳膊肘。她的兩隻纖細而靈活的手像一對小動物似的開始在焦姆卡的腿上爬動。


    “疼嗎?疼嗎?”她一再這樣問。


    “有點兒。有點兒疼,”焦姆卡應道,眉頭愈皺愈緊。


    “夜裏覺得腿疼嗎?”


    “覺得……不過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她……”


    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又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並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朋友。還繼續照光吧。”他們又一次麵麵相覷。病房裏悄無聲息,他們的每一句話都能聽得清。


    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站起來轉過身去。爐子旁邊本來應該是普羅什卡的床位,但昨天晚上他換到靠窗的那張床上去了(雖然有不吉之兆:本不該躺在出院去等死的人床上。)而爐旁的那張床,現在由宇裏希·費德拉烏占用,此人個兒不高、性格沉靜、頭髮呈淡黃色,對病房裏的人來說並不陌生,因為他已經在樓梯那兒躺了3天。現在他站了起來,手臂貼著褲縫伸直,親切和尊敬地望著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他的個兒沒有她高。


    此人完全健康!他沒感到任何地方有什麽不舒服!第一次手術就把他的病徹底治好了。他之所以又來到癌症樓,並不是因為有什麽病痛,而是嚴格遵照醫囑:出院通知書上寫著——1955年2月五日來醫院複查。他是從老遠的地方來的,交通很不方便,換了好幾次車。他來到醫院的日子既不是1月21日,也不是2月2日,而是像月亮在一定的時刻開始出現月蝕那麽準確。


    不知為什麽又安排了他住院。


    他很希望今天能放他走。


    個兒挺高但很幹瘦,眼睛暗淡無神的瑪麗亞走近。她送來毛巾。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擦了擦手,袖子還是那麽將到胳膊肘,在一片寂靜中舉起手來,用指頭在費德拉烏的脖頸上做了很久的推壓動作,隨後吩咐他解開上衣,進而在鎖骨附近凹窩和胳肢窩裏摸了半天。最後她說:


    “一切都好,費德拉烏。您的情況很好。”


    他臉上閃現出喜悅的光彩,像獲了獎似的。


    “一切都很好,”她慢吞吞地親切說道,又在他的頜下推壓。“再做一次小手術也就沒事了。”


    “怎麽?”費德拉烏頓時臉色一沉。“要是一切都好,為什麽還要做手術,葉夫根尼婭雞斯季諾夫娜?”


    “為了使情況更好,”她淡然一笑。


    “在這兒嗎?”費德拉烏用手掌做了一個斜切脖子的動作。他那柔順的臉上泛起懇求的表情。他那有點兒稀疏的頭髮近乎灰白,眉毛也是灰白色。


    “是這兒。不過您放心好了,病情一點兒也沒耽誤。那就安排在下星期二吧。”(瑪麗亞記了下來。)“2月底您就可以出院回家,爭取以後不再到我們這裏來。”


    “不是還得來‘複查’嗎?”費德拉烏試圖微笑一下,但是未能笑成。


    “對,除非是複查,”她微微一笑,表示歉意。除了自己那疲倦的微笑,她還能用什麽去鼓勵他呢?


    她撇下費德拉烏(他站在那裏,隨後坐下來尋思),在病房裏繼續往前去。一邊走一邊還向旁邊的艾哈邁占微微一笑(3星期前她給他的腹股溝開過刀),接著就在葉夫列姆床前停住。


    他已經把那本藍皮書扔在一旁在等她了。葉夫列姆腦袋挺大,纏著繃帶的脖子格外粗,加上肩膀也寬,此時蟋著腿在病床上似坐非坐,簡直跟荒誕故事裏的矮腿神仙差不多。他皺著眉頭望著她,準備承受打擊。


    葉夫根尼婭雞斯季諾夫娜的胳膊肘支在他的床架上,兩個手指擱在嘴邊,仿佛是在抽菸。


    “賠,情緒怎麽樣,波杜耶夫?”


    問問情緒,無非是隨便聊幾句而已。說上幾句話她就可以走了,算是對這個病號巡診過了。


    “開刀把我都開膩煩了,”葉夫列姆說。


    她揚起了一道眉毛,似乎對開刀還能使人膩頓感到驚訝。


    她什麽也沒有說。


    葉夫列姆要說的也已經都說了。


    兩人默默無語,好像都在嘔氣。又像麵臨著分手。


    “不用說,還是開那個地方噗?”葉夫列姆甚至不是在問,而是在自言自語。


    (他本想潔問:你們前幾次的刀是怎麽開的?你們都是怎麽想的?但是,這個對任何領導都不客氣、總是當麵頂撞的人,卻給葉夫根尼婭·烏斯季諾夫娜留了情麵。讓她自己去想想好了。)


    “稍微靠旁邊一點兒,”她回答說。


    (能對你說什麽呢,你這苦命的人啊?舌癌——這可不比下唇癌。頜下的幾個淋巴結切除了,可是又發現深處的淋巴道也有轉移。先前這是不能切除的。)


    葉夫列姆呼嘯了一聲,就像在硬拖拖不動的東西似的。


    “不必了。什麽也不必了。”


    她也沒勸說他什麽。


    “我不要開刀。我什麽也不要了。”


    她望著他,一聲不吭。


    “您讓我出院好了!”


    她望著他那棕紅色的、他經憂患和恐懼反而無所畏懼的眼睛,也在想:何必呢?既然手術刀追不上轉移,何必再讓他受折磨呢?


    “到星期一那天,波杜耶夫,咱們解開紗布瞧瞧。好嗎?”


    (他嘴上說要出院,但心裏還是希望她說:“你發瘋啦,波杜耶夫?出院是什麽意思?我們還要給你治呢!我們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然而她沒有表示反對。那就是說,隻有等死了。)


    他以整個身軀做了一個表示同意的動作。要知道他已無法做到單單點一點頭。


    於是她向普羅什卡那邊走去。普羅什卡起來迎接她,滿臉帶著微笑。她沒給他做任何診視,隻是問:


    “咯,您自己感覺怎麽樣?”


    “挺好,”普羅什卡更是笑臉綻開。“那些藥片對我很起作用。”


    他把一隻盛著複合維生素片的小瓶指給她看。他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更討她好?怎樣才能說服她打消給他開刀的念頭!


    她朝藥片那兒點了點頭。接著,把手伸向他的左胸:


    “這兒怎麽樣?有刺痛感嗎?”


    “稍稍有一點兒。”


    她又點了點頭:


    “今天我們就讓您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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