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杜耶夫就這樣回復一日地在病房裏走來走去,舊地板被踩得顫個不停,但究竟該怎樣迎接死亡,他心中一點也沒有變得明確起來。這事兒不能憑空瞎想。也沒有人能告訴他。至於在什麽書裏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更是不抱什麽希望。


    當年他念過4年小學,後來還在建築工人培訓班學習過,但他沒有養成看書的習慣:廣播天天有,可以代替看報,而書在心目中則完全是多餘的東西,他在那些偏僻荒涼的地方由於工資高而混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多少喜歡看書的人。波社耶夫隻讀那些必須要讀的東西——交流經驗的小冊子、升降機說明書、操作規章、公告命令,《簡明教程》隻讀到第三章。花錢買書或者跑圖書館借書,他認為簡直是可笑的。在遠行的途中或者在等候什麽的時候,要是無意中碰上一書本,那他頂多看上二三十頁也就扔了,因為從中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導生活的精闢的東西。


    就連這裏,醫院裏床頭櫃上和窗台上擺著的書,他至今也沒去碰一碰。這本藍封麵上燙著金字的書,他本來也不會去讀它,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好在他感到最無聊的一個晚上把這本書塞給了他。葉夫列姆將兩隻枕頭墊在背後,開始翻閱。如果這是一部長篇小說,那他也不會看下去。但這是一本小故事集,其中每一篇的情節隻用五六頁就交待清楚了,有的則隻有一頁。目錄上的篇名繁多。波杜耶夫開始讀各篇的標題,立刻感覺到裏邊談的似乎是實質性的東西。《勞動、死亡與疾病》《主要法則》《源泉》《一失足成千古恨》《三個老翁》《隻要還有光,就走亮處》。


    葉夫列姆翻開最短的一篇,把它讀完了。他想思考一下,於是也就思考了。想把這篇小故事再讀一遍,於是就又讀了一遍。又想思考一下,於是又思考了。


    看過第二篇之後也是這樣。


    這時燈熄了。為了這本書不被別人拿去,早晨也不用再找,葉夫列姆把它塞在自己的褥墊底下。在黑暗中他還給艾哈邁占講一個古老的寓言,說真主怎樣分配壽命,以及人得到了好多元用的壽命(不過,他自己並不相信這一點,無論怎樣的壽命他都不認為是無用的,隻要身體健康)。入睡之前他把看過的幾篇故事又思索了一番。


    隻是射向頭部的刺痛很厲害,妨礙思索。


    星期五的早晨天空晦暗,而且跟醫院裏的任何一個早晨一樣,是陰沉沉的。在這間病房裏,每一個早晨都從葉夫列姆那令人心情沮喪的話開始。如果有人說出了自己的希望或心願,葉夫列姆會立刻給他潑冷水,使他失望。但今天他卻死也不肯開口,而是擺好了姿勢一心在讀這本不起眼的書。洗臉對他來說幾乎是多餘的,因為就連他的腮幫子也纏著繃帶;早飯可以在被窩裏吃;而今天手術病人又沒有醫生來巡診。葉夫列姆慢條斯理地翻著這本書的粗糙厚實的紙張,默默地讀著和思索著。


    對放射科病人的巡診結束了,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的病號起初對醫生罵罵咧咧,隨後變得膽怯了,被打了針;科斯托格洛托夫在爭自己的權利,出去了又回來了;阿佐夫金出院,彎著腰捂著肚子跟大家告別;其他病人有的被叫去照愛克斯光,有的去輸血。而波杜耶夫依然沒有下來在兩排床位之間的通道上徘徊,他默然不語地在看自己的書。這本與眾不同的書在跟他進行饒有興味的交談。


    他活了一輩子,可還從未碰到過這樣一本真正值得一讀的書。


    要不是刺痛感射向頭部的這脖子迫使他躺在這張病床上,那他未必會去讀它。這些小故事也許打動不了一個健康人的心。


    還是在昨天葉夫列姆就注意到這樣一個標題:《人們靠什麽活著》拍這個標題擬得是那麽貼切,仿佛就是葉夫列姆自己想出來的。最近幾個星期,他在醫院裏徘徊的時候,盡管沒有明說,事實上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人們靠什麽活著?


    這篇故事並不算短,但一開始讀起來就很輕鬆,給人一種親切、樸素的感覺:


    “一個鞋匠帶著老婆孩子住在一個農民家裏。他既沒有自己的房子,也沒有地,全靠皮匠活養活一家人。麵包價格昂貴,可活兒不值錢,掙來的錢都花在吃的上麵。鞋匠跟老婆兩人隻有一件皮祆,而且,這件皮襖已穿得破爛不堪。”


    這些都明明白白,下麵也很容易懂:謝苗本人又高又瘦,幫手米哈伊爾也有點兒瘦,可是老爺:


    “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臉又紅又圓,脖子跟公牛脖子差不多,整個兒有如生鐵鑄成……過著這樣的生活他怎能不滾瓜流油呢,這個像鉚釘一樣結實的人連死神也拿他毫無辦法。”


    這樣的人物,葉夫列姆見過不少:煤炭托拉斯的經理卡拉休克是這樣的人,安東諾夫也是,還有切切夫、庫赫季科夫。再說,葉夫列姆本人豈不也開始有點兒像這類人物了?


    波杜耶夫慢慢地,仿佛是逐字逐句琢磨地把這篇故事整個兒讀完了。


    這時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間。


    葉夫列姆既不想徘徊,也不想說話。好像有什麽東西進入了他的體內,在那裏把一切都倒了過來。原先有眼睛的地方,現在沒有眼睛了。原先是嘴的地方,現在已沒有嘴了。


    醫院反正已從葉夫列姆身上刨下了頭一層粗木花。現在就盡管刨好了。


    葉夫列姆還是那樣,兩個枕頭墊在背後,曲著兩腿,合起來的書放在併攏的膝上,眼睛望著空無一物的白色牆壁。外麵,天空中陰雲密布。


    葉夫列姆對麵床上的那個白臉的療養員打針以後一直在睡。由於他冷得打顫,給他蓋得比較厚實。


    旁邊的床上,艾哈邁占在跟西布加托夫下跳棋。他們的語言很少有共同的地方,所以互相用俄語交談。西市加托夫坐的姿勢要使患病的腰不歪不曲。他還年輕,可是前頂上的頭髮卻越來越稀少。


    而葉夫列姆的頭髮卻一根也沒有脫落,還是那麽蓬鬆稠密,有如一片無法通過的棕色密林。他身上至今還保存著對付娘兒們的全部精力。然而,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麽意思了。


    葉夫列姆究竟搞過多少這類女人是很難想像的。起初他還記個數,老婆不算在內,後來也就懶得記了。他的第一個妻子阿米娜是葉拉布加的一個挺規姑娘,白白的臉蛋,臉上的皮膚非常細嫩,隻要指甲稍微碰一下,立刻就會出血。她是一個性格倔強的女子,主動帶著小小的女兒離開了他。從那時以來葉夫列姆就不願再使自己丟臉,總是首先將娘兒們拋棄。他過的是候鳥式的生活,自由自在,一會兒去應招工,一會兒去簽訂合同,要是拖著一個家,他會感到很不方便。在任何新去的地方他都能為自己找到主婦。至於那些隨便搭上的女人,自願的也罷,不自願的也罷,他有時連名字也不問,而隻按說好了的價碼付錢。現在,在他的記憶裏,她們每個人的麵貌、習性和有關的經過,全都混淆在一起了,隻有屬於特別的情況,他才銘記在腦子裏。比方說,他記得那個工程師的妻子葉芙多什卡,戰時在阿拉木圖車站月台上,她怎樣站在他的車窗下麵扭動著屁股求他。當時,他們全班人馬前往伊犁去開闢新的礦區,托拉斯的許多人都在為他們送行。其中也有葉芙多什卡的丈夫,這個窩窩囊囊的人站在不遠的地方在說服某人什麽。而火車頭已經拉響了第一聲汽笛。“暗!”葉夫列姆喊著,伸出了兩隻手。“要是你願意,那就爬進來,咱們一起走!”她果然抓住了他的兩隻手,當著托拉斯的人和丈夫的麵爬進了車窗,就這樣她跟著去了,和他同居了兩個星期。怎樣把葉芙多什卡拖進了車廂,這樣的事他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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