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把燈關了,可是又從門口回來記下了明天要做的事情。穿好了自己的那身藍色的但已不是新的大衣,她還折向院長辦公室,但那裏的門已經上了鎖。


    最後,她從掩映在白楊樹中間的台階下來,沿著醫療中心的林蔭路走去,但思想還整個兒沉浸在工作中,她甚至想也不想從中擺脫出來。天氣不知是好是壞——她根本沒有在意。不過,還沒到黃昏時分。在林前路上遇到許多陌生的麵孔,但這在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那裏也沒引起女性的那種自然而然的好奇心——所遇到的人中間誰身穿什麽,頭戴什麽,足登什麽。她一路眉頭緊皺,銳利地注視著所有這些人,仿佛是在給這些人身上今天還感覺不到但明天就會出現的腫瘤定位。


    她就這樣走著,從醫療中心的一個內部小茶館旁邊和一個經常在這裏賣漏鬥狀報紙包的扁桃仁的烏茲別克男孩身旁走過,一直來到大門口。


    守大門的是個警覺而又愛訓人的胖女人,她隻放健康的、不受限製的人出大門,病人到了這裏則被她喝令回去。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走出這座大門,似乎應當從工作環境轉向家庭生活了。但她卻不是這樣,她的時間和精力並不是在工作和家庭之間平均分配的。她把精神最好的那一部分時間花在醫療中心,而出了大門以後和早晨上班之前很久,工作上的種種想法還像蜜蜂似的在她頭腦周圍盤旋。


    她把寄往塔赫塔一庫佩爾的信投進了郵筒。穿過馬路走向電車終點站。她要乘的那路電車響著噹噹的鈴聲調過頭未。人們從前門和後門湧了進去。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急忙去占了一個座位——這就是她離開醫院之後的第一個小小的希望,她由此開始從主宰病人命運的醫生變成任人擠來擠去的普通電車乘客。


    但不論是在電車沿著年代已久的單線軌道隆隆行駛還是在錯車站久久停靠的過程中,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一直是無意識地望著窗外,時而思考著穆爾薩利莫夫肺部出現的轉移,時而思考著打針對魯薩諾夫可能發生的影響。今天巡診的時候他說話的那種訓人的腔調和威脅的口吻,從上午起被一大堆別的事情沖淡了,此時,下班以後,又顯現出令人心情壓抑的積澱:晚上和夜裏折磨她。


    電車上的許多女人也像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那樣,隨身帶的不是小巧的女式提包,而是塞得進一頭活豬仔或4個大麵包的那種大拎包。電車每過一站,窗外每掠過一家商店,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的思想就愈來愈被有關家庭和家務的事所控製。這一切都壓在她的身上,而且隻能由她承擔,因為能指望男人幹什麽家務呢?她的丈夫和兒子都是這樣的,有一次她去莫斯科開會,他們整整一個星期連碗也沒有洗過:倒不是故意留給她洗,而是認為這種周而復始老是重複的工作毫無意義。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還有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了,並且有了一個小孩,可她跟沒有丈夫差不多,因為正在鬧離婚。一天來這時才第一次想起自己的女兒,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並未感到高興。


    今天是星期五。這個星期天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一定得大規模地洗一次衣服,因為積下的太多了。這就是說,下一周前半期的菜無論如何要在星期六晚上做好(她每周做兩次菜)。而今天晚上就得把要洗的衣服泡上,不管多晚睡覺。這會兒,也隻有這會兒,盡管已經晚了,還得去一趟中心市場,那裏到了晚上也能買到東西。


    她在需要換乘另一路電車的地方下了車,但她向鄰近的食品店櫥窗看了一眼,決定進去看看。肉食部空空如也,售貨員也走了。魚類櫃檯那裏沒什麽可買,隻有小鮮魚、鹹比目魚和魚罐頭。她從五光十色的金字塔式的一排排瓶酒和褐色的(跟香腸的顏色幾乎完全一樣)圓滾滾的幹酪眼前走過,想在雜品櫃檯那裏買兩瓶葵花子油(在這之前隻有棉籽油)和一袋壓縮大麥片。於是她穿過安靜的店堂,在收款處付了錢,回到雜品櫃檯來取貨。


    可是正當她站在兩個人後麵等候取貨的時候,商店裏突然起了一陣鬧嚷嚷的聲音,人們從街上蜂擁而至,都在熟食櫃檯和收款處排隊。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哆嗦了一下,不等雜品櫃檯把東西給她,就急急忙忙也去排隊,在售貨處和付款處各占了位置。在彎曲的有機玻璃櫃檯裏邊還什麽東西也沒有,不過緊緊挨在一起的排隊婦女肯定地說,將有火腿香腸出售,每人可買一公斤。


    她的運氣不錯,稍晚一點再排第二次隊也許還來得及。


    第八章 人們靠什麽活著


    葉夫列姆·波杜耶夫要不是脖子被癌腫包圍,還是個年富力強的男子漢。論年紀,他還不滿半百;肩膀結實,兩腿有力,頭腦健全。與其說他像一匹結實的馬,不如說他更像一頭耐勞的駱駝,幹完8小時的活還能像頭一班一樣再幹8小時。年輕時他在卡馬河上習慣於搬運六普特重麻包,當年的那種力氣至今也沒減多少,即使現在,需要跟工人們一起把混凝土攪拌機推到高台上去的時候,他也從不退縮。他到過許多地方,幹過無數行當,在那邊拆卸、挖掘、運料,在這邊建築施工,麵值小於8盧布的鈔票不屑於去點數,半升酒下肚腳步不晃,超過一升便不再貪杯——就這樣,他對自己以及周圍世界的感覺是,葉夫列姆·波杜耶夫麵前沒有盡頭,沒有界限,他將永遠是這樣。盡管他有的是力氣,但卻沒上過前線——作為專業建築工人而免服兵役,既不知道負傷是什麽滋味,也不知道住野戰醫院是怎麽回事。他從未生過大病,流感、時疫也沒得過,連牙終也沒有過。


    直到前年才第一次患病——一下子就得了這種病。


    得了癌症。


    現在他一開口就說“得了癌”,而當初很長一個時期他都佯裝鎮靜,仿佛沒什麽,不值得大驚小怪,隻要能忍受得了就一直拖著,不去找醫生。等到去找醫生了,他就從一個科被轉到另一個科,最後轉到了腫瘤科,而這裏對所有的病人都說他們得的不是癌。葉夫列姆不願意弄明白自己得的是什麽病,他不相信自己的理智,而相信自己的願望:得的不是癌症,會好的。


    葉夫列姆最初發病的地方是舌頭——靈活自如的、不引人注意的、自己的眼睛從來不能直接看到而在生活中又如此有用的舌頭。將近50年來,他使這條舌頭得到了很好的鍛鍊,就憑這條舌頭他為自己爭到過本來掙不到的工資。沒有幹過的活兒,他賭咒發誓說幹過了。自己不相信的事情,他也能說個滔滔不絕。既用它來頂撞上頭,又用來臭罵工人。他罵起娘來是一套一套的,總是抓住被認為是神聖和寶貴的地方花樣翻新,像夜寫一樣陶醉於自己的出色表演。他講的笑話也都粗俗下流,但從不涉及政治。還會唱伏爾加河流域的歌謠。他對遍布各地的好多娘兒們撒過謊,說自己是單身,沒有老婆孩子,許諾過一個星期就回來蓋房子。“哼,就該讓你爛掉舌頭!”——他有那麽一個短期文母娘這樣詛咒過他。但葉夫列姆的舌頭隻是在他爛醉如泥的時候才不聽使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癌症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俄]索忍尼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俄]索忍尼辛並收藏癌症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