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疼了?”漢加爾特笑出聲來了。


    “可是,給添點嗎?”東佐娃也笑了。


    “有時候給添。總之,這叫我說什麽呢?我的世界觀起了變化啦。我來的時候完全像具死屍,而現在卻活蹦亂跳。”


    “也沒有噁心的感覺嗎?”


    “沒有。


    望著科斯托格洛托夫,東佐娃和漢加爾特的臉上都泛起了喜悅的光彩,正像老師望著出類拔率的優秀生一樣:與其說是以自己的知識和經驗為榮,毋寧說是為他的出色回答而感到驕傲。這樣的學生必然會為老師所喜歡。


    “還感覺得到腫瘤嗎?”


    “對我來說,它現在已經不礙事了。”


    “可是還感覺得到嗎?”


    “隻是在我躺下的時候,才感覺有個多餘的東西,似乎還在滾動。但並不礙事!”科斯托格洛托夫堅持說。


    “好吧,您躺下。”


    科斯托格洛托夫以習慣的動作(最近一個月裏,他的腫瘤被好幾所醫院裏的許多醫生、甚至實習生摸過,還叫鄰近診室的醫生來摸,大家都十分驚訝)把腿擱到床上,屈起兩膝,不枕枕頭仰麵躺下,並使腹部袒露。這時他立刻就感覺到腹內一直伴隨著他的那隻蛤蟆在裏邊很深的一個地方趴了下來,壓迫著他。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坐在旁邊,以輕柔的觸摸從外圍漸漸逼近腫瘤。


    “別緊張,肌肉放鬆,”她提醒他,盡管他自己也知道,但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了起來,這護衛性的緊張,妨礙了觸診。後來,她終於使他信任地放鬆了腹肌,在胃後深處明顯摸到他的腫瘤的邊緣,接著她就順著整個外緣摸了一遍,起初觸摸輕柔,第二次比較重些,第三次再重些。


    漢加爾特隔著她的肩頭在觀察。科斯托格洛托夫則望著漢加爾特。她非常討人喜歡。她想顯得嚴厲些,但總也嚴厲不起來,因為她很快就跟病人們搞得很熟。她想顯得老成些,仍然沒有結果潤為她身上總有一股女孩子氣。


    “還像先前那樣,可以清楚地摸到,”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說。“變啟了些,這是毫無疑問的。退到裏麵去了,不挨著胃,所以他不覺得疼。也變軟了些。但是邊緣差不多還是那樣。您——摸摸看!”


    “不必,我每天都摸,其實應該有間隔。血沉——hs,白血球——5,800……您自己看吧……”


    魯薩諾夫脫開捂著臉的雙手,把頭抬了起來問護士:


    “就是說,需要打針,是嗎?很疼吧?”


    此時科斯托格洛托夫也在打聽: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我還得照射多少次?”


    “這——現在還無法確定。”


    “賭,大概說說。您估計什麽時候可以讓我出院?”


    “什麽???”她本來在看病歷,此時突然抬起頭來。“您是在問我什麽??”


    “問您什麽時候可以讓我出院?”科斯托格洛托夫還是那麽很有信心地重複了一遍。他雙手抱膝,一副自主的神氣。


    在東佐娃的眼神裏,欣賞優秀生似的那種喜悅已經完全消逝了。她意識到這是一個很難對付的病號,麵部表情就顯示出他那倔強、固執的性格。


    “我對您還是剛剛著手治療呢!”她要讓他清醒一下。“從明天起才算是正式開始。在這之前還隻不過是試探試探。”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並沒有屈服。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我想稍稍解釋一下。我知道,我的病還沒有治好,但我並不打算完全治好。”


    唉,這些病人可真古怪!一個比一個厲害。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臉一沉,這下她真的生氣了:


    “您到底是在說什麽?您是不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平心靜氣地攤開一隻大手,“討論起現代人精神正常與不正常來,我們的話題就會扯得很遠……您使我恢復到這種狀況,是值得高興的,我由衷地感謝您。現在,我想在這種狀況下過上那麽幾天正常的生活。再治下去,我不知道結果會怎樣。”在他說這話的過程中,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由於不耐煩和氣憤,下嘴唇漸漸離開了上嘴唇。漢加爾特的眉頭抖動,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想插話,緩和一下氣氛。奧林皮阿達佛拉季斯拉沃夫娜傲慢地望著反叛者。“總之,我不願現在就付出太大的代價以換取未來什麽時候能過正常生活的期望。我寄希望於自身機體的抵抗力…·”


    “您靠自身機體的抵抗力是爬進我們醫院的呀廣東佐娃厲聲駁斥,隨即從她床上站起身來。“您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在拿什麽當兒戲!我不想再跟您談下去了!”


    她像男人那樣一甩手就轉向阿佐夫金了,但是在被子上屈起兩膝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像條黑狗,虎視眈眈地望著她:


    “可我,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請求您,再談談!也許,您感興趣的是這項試驗的結果,而我所渴望的是安安靜靜地過上一陣子。哪怕隻過上一年也好。就這些。”


    “好,”東佐娃轉過臉去幹脆地說,“會有人來招呼您的。”


    她情緒激憤,麵對著阿佐夫金,暫時怎麽也無法換一種新的語氣和新的麵孔。


    阿佐夫金沒有起來。他捂著肚子坐在床上,隻是迎著醫生抬起了頭。他的上下嘴唇沒有合攏,而是反映出各自的痛楚。除了那種同聾子哀求幫助的神色以外,他的眼睛沒有其他任何表情。


    “喂,怎麽樣,科利亞?究竟怎麽樣?”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摟了摟他的肩膀。


    “不——好,”他盡量不用肺部呼氣,隻是動彈了一下嘴唇,聲音極輕地回答,因為肺部的任何一點震動都會即刻影響到腹部的腫瘤。


    半年前,他肩扛鐵鍬走在共青團星期回義務勞動隊伍的最前頭,還一路引吭高歌,可現在,他連訴說自己的疼痛也無法使聲音比耳語高些。


    “來,科利亞,讓咱們一起來想想辦法,”東佐娃說,聲音也是那麽低。“也許,是治療把你折騰累了?也許,是醫院的環境使你厭倦?是不是厭倦了?”


    “是的。”


    “你麽,是本地人。要不要回家休養一段時間?要不要?……


    我們讓你回家休養一個月到一個半月好嗎?”


    “那麽以後呢……你們還收我嗎?……”


    “當然收,我們一定收。你現在是我們的人了。打了這麽多針,你需要休息一下。針停了,你可以到藥房裏買點藥,每天3次含在舌頭底下。”


    “是合成雌酚嗎?……”


    “是的。”


    東佐娃和漢加爾特不知道:在這幾個月裏,阿佐夫金除了按規定打針吃藥以外,還總是苦苦哀求每一個接班的護士和每一個值夜班的醫生另給他一點安眠、止痛的藥粉、藥片。阿佐夫金把這些藥物儲存了起來,塞滿了一隻小布袋,就是準備在醫生對他絕望的這一天,為自己留下一條解脫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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