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的眼神清亮得冷酷,他從來沒有見過步步這般冷靜而殘忍。


    那是她的姑姑,曾經把她像親生女兒那樣疼憐著,不,比親生女兒還要疼著,至少他沒有見過宮裏的公主們這樣被她們的母妃這樣疼惜,什麽事都為她著想,甚至都為她謀劃了一生。


    而如今這女兒一樣的孩子卻能若無其事地說出“罪後”這個詞?


    熠澤發現這個女孩不是他小從認識的那個孩子,當年的孩子很嬌蠻,很無禮,但卻把姑姑看得極重,也將人命看得比天還大,而有時他也想不通她究竟是好還是壞,到現在他還是想不能,步步此舉,到底是為翩洛著想,還是想要毀了翩洛,女人的名節如天,難道她真的一點不在乎她姑姑的名節,非要毀得徹底才罷?


    她坐得筆直,額頭光滑秀美,側麵望去宛如玉雕,顯得是那樣冷靜,又是那樣無情,幾乎似深謀遠慮了無數個日夜一般,在此刻將她最親愛的姑姑推進一個千夫所指的境地。


    之前,對他而言,她隻是個孩子,看著很聰明,究竟是個女孩子,很多事他會包容,但不會將事情與她商議,如今發現她竟有了和他平坐對話的能力,地下的臣工蠢蠢欲動,似乎對步步的咄咄逼人很是不滿,但又礙於她的話題正中他們下懷,是以又隱忍不發,居高臨下看去,好像一堆心懷鬼胎的錦鼠,看著步步抿緊的唇和倔強的下巴,他決定退讓一次了。


    他緩緩放開了手,放開了印象中那個嬌蠻的少女,迎接眼下無情的女子,第一次將她放在對等的地位上與她對話,他們坐在榻上,地下跪著臣工,有一種坐朝議政的氣氛,感覺到了皇帝與步步之間不尋常的氣氛,他們都無聲等候著什麽。


    “雖說我知道你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麽,但你用這樣的大道理來作理由,未免過分了些,但我還有什麽好堅持,她是你的姑姑,不是我的姑姑,縱然我叫她一聲母後,卻也不過是個外人,如果你要這麽無情,那就依你所言吧。”他深深地看了步步一眼,驀地站起來,身形偉岸如山,他穩步向門口走去,冷風灌得他的聲音也嚴厲得像刀割:“如你所願、我現在就擬旨!錢以直,隨朕來!”


    “臣在!”


    錢以直是錢妃的族侄,也是熠澤元配錢娥的堂哥,錢氏一族對步步那是恨不之入,巴不得翩洛一死,步步跟著倒黴,現在步步自己上趕著找罪受,他們自然是格外起勁,這一次他們的效率這一次前所未有的高,在最快的時間內便擬好了聖意,交予步步和熠澤看過,當日發文下行至全國各地各省,包括齊地,但步步估計,這一份報呈估計隻要幾天就能到達風聖城的手中,那家夥總是有能力在最快時間內將局勢掌控在手,這一點讓她很是佩服,她暗中決心,將來若有可能,也建立一支屬於自己的暗探組織,信息有時決定一切,是成功的主要因素之一,決不可大意。


    事情辦得很快,快得比步步預料得還快,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推動翩洛趕快出宮一般,很快欽天臨便來請示將翩洛“請靈”出去。


    翩洛因了十大罪的頒召,並沒有在宮中厝停,擇了入土的吉日便抬出宮去,隻是熠澤仍舊保留了翩洛的封號,封號為“睿果”皇後,“睿”者,讚其聰明,敏達,“果”者,曰其果斷,果敢,當然,這個封號從另一方麵也能念出不同的意味,比如,翩洛年輕時參政問政,比如她心思深謀,比如她手段狠厲,大尊的文字與步步那個世界的文字有許多的相通之處,字義也差不多。


    下葬的那日,十裏白幛鋪天蓋地,幢幛旗傘一眼望不到盡頭,天幹淨得碧藍如洗,下了數日的雪意外地收住了,但一路的白色紙錢如漫天的白雪,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地似雪花。


    左相眼望這一片的大喪,心下惻然異常,回想當日翩洛大婚之時,也是這般人山人海,幢幛旗傘擠擠踵踵,十裏紅妝一路從翩府大門直到皇宮,這邊的人已經進了皇宮,那邊的人還未出翩府,那時是何等的風光!


    那日大婚時節,宮中人卻竟相失色,因為被定為皇後的少女正在閨房中大發雷霆,不肯上轎,最後在眾人跪求之下,念及翩府的未來,最終上了轎。


    轉眼二十年過去,當年憂傷著不思嫁的少女卻以這樣的方式回到了家,期間也曾回來過,卻隻能像客人一樣匆匆來去,但這一次是真正的回來,不走了。


    “那時你姑姑說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叫我們別把她的閨房收拾掉了。她的房間我們一直留著。”翩左相閉目不願看這一片的白。


    “嗯,小時候她經常要我記住,她死了也要回自己的家,說未嫁時的她才真正屬於她自己,我從來沒有忘過她的話,今天,我讓她回來了。”步步沉重地回答。


    左相長歎一聲:“步步,寶玉玲瓏剔透不長壽,為何?玲瓏太過易碎難安;粗石拙重卻長久無病,為何?拙自渾厚全無破綻,你姑姑就是玲瓏太過,所以甘於自縛,你不要學這一點。”


    步步默默點頭,淚眼朦朧地目視前路,隨風飄來幾許白紙錢,如雪一樣飄過身邊,落入塵埃。


    熠澤心係步步,特意策馬前來陪伴,有了他的坐鎮,翩洛雖然說是“逐歸”,那儀式卻尊貴得很,與送入皇陵毫無分別,他來到步步和左相的轎邊,送進來遞進來兩個手籠,和聲道:“今天雖然無雪,但天還是冷得緊,你們暖暖手吧。”


    左相要下轎,熠澤攔住了他說:“翩相勿須多禮,喪家為大,翩太後既然是歸家,你們便是今天的主人,不用君臣之禮相待了。步步……別哭……”他深深看了步步一眼,跳下馬,鑽進轎來拍拍她的手,步步更是淚如雨下,熠澤安慰了一會歎了口氣又鑽出轎去親自押棺,他能為翩洛和步步做的,隻怕如今就隻有這些了。


    左相見這對小女兒這般情況,又是感慨又是茫然,帝王情深本來就難得,該不該讓步步陪在熠澤身邊,他縱然一生善於遠謀,對於此事,卻也無法判斷。


    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萬般不舍,卻隻能任由孩子走自己的路,那夜翩洛曾經對他說過,說將來莫要拘著步步,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吧,當時他隻覺得奇怪,為何突然這麽說,事發後才明白,團聚的那一夜翩洛早就存了死意,這也是她最後的遺願了。


    那夜的事他不想多問,步步的表現多少讓他明白了什麽,但他能說什麽呢,妹妹所做的一切連他都想不明白!


    “今有翩氏之女要歸家,翩氏之女洛思歸要歸翩氏祖墳,翩族列祖列祖在上,以陰陽木為信,同陰或同陽為不許,後之梓宮原路返回,唯陰陽相諧為許可,皇後梓宮永駐祖居。”欽天監麾下的陽陽官長聲念誦,步步皺眉悄悄問父親:“什麽意思,難道這陰陽木丟得不好,姑姑這棺還不能下葬不成?”


    見左相點頭,步步冷哼道:“我倒要看看哪位‘列祖列宗’想要攔她的路!”


    兩塊占木先後落地,其中一塊很快就陽麵朝上,另一塊卻在地上滴溜溜轉個不停,步步冷哼了一聲,正要悄悄使壞,風突然大了起來,那塊眼看著也要陽麵朝上的陰陽木被風一吹,陰麵朝上了,這回是真是陰陽木了,步步心中正悲痛,卻還是忍不住想要破泣為笑:“姑姑!”祖先也怕惡女啊!


    一套套儀式自有陰陽官主持,步步看著起土祭靈儀式開始,


    步步閉了閉眼,耳邊還響著姑姑當年低低的長歎:“真想離開啊,真怕死了還在這個牢籠裏。”


    “你武功這麽高,咱們自己偷偷跑掉,去闖江湖好不好?”


    “江湖也就那樣,是姑姑自己還不想走,心事未了。”


    “那你什麽時候了嘛,我想和姑姑一起創立一個門派,就像姑姑故事中的人一樣,自己建立一個門派,當掌門人,多好。”


    “江湖人快意恩仇,我在朝堂之間行武林之事,跟身在江湖有什麽兩樣?隻是記住了,我將來死了,千萬別讓他們把我埋在什麽皇陵裏,那裏全是他們的人,姑姑一個人,怕鬥不過他們許多死鬼。”


    “哈哈……姑姑……”


    還以為是笑談,隻到了生死在麵前之時,才知道那時的一字一句全是肺腑之言,她怎麽忍心真的讓她進入那陌生冰冷的所在。


    這即將入土之人,寧可站著受盡世人的謗嘲毀譽,也不願跪著受那施舍來的榮華,這個世界,不是她們這樣外來人的世界,可是,姑姑死了,在這個世界上,誰才是了解她的人,誰才是她能傾吐心事的人?


    她回過身去,望著這晴空萬裏,卻似天邊一朵無依的白雲一般,空落落地無所依托,卻痛楚地說不出話來,連眼淚都是多餘,熠澤與她並肩而立,握著她的手從他的手心傳來融融暖意,不曾斷絕。


    “別難過,別難過,你姑姑如願回來了,你怎麽反而傷心了呢。”熠澤歎息著為她拭淚,小時候她哭的時候他就這樣為她擦去淚水,但這一次淚水怎麽也擦不幹。


    翩後以罪身不得入皇廟,不享皇家配祀,知道這個消息的一些後宮諸人聽了頓覺大快人心,雖然翩洛在世之日,後宮從未發生過毒殺人的事件,但有這樣一位太過厲害的皇後在世,未免反襯出了她們這些後宮女子如雞鴨一般平凡無趣,縱然有幾位在朝中勢力強大的妃子,也在皇後的陰影下毫無建樹,連自己的兒子也未能封得一個封地,豈不教人心中暗恨。


    原本翩洛若不死,再有了步步入主後宮,再加上左相世代清貴名聲和兩個兒子的各有建樹,隻怕熠澤這一朝便要成了翩家天下,卻沒有想到雲翳一朝盡消,翩洛以死謝天下,若隻是如此,天下人還覺得翩氏果然出好種子,反倒又烘托了翩家的聲譽,卻不知道那步步中了哪門子邪,罪後,逐後,倒似是不毀了翩家在大尊的根基不罷休一般,後宮諸人看在眼中暗暗高興,被翩洛所殺的高妃的兒子熠遠等人與錢右相等人又覺得燃起了希望,開始四下活動,向熠澤示好,不久又捅出了幾個遠房翩氏子弟在大喪期間不尊法理,於家中小宴等事,但他們也聰明,關及翩洛的聲譽和左相等人切身利益的事,他們沒敢這麽快就下手,熠澤對步步的心意他們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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