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一躍而為強國的大尊國的京城內,炙手可熱之人者有二,一為皇後,一為太子。


    在步步對薛構下了毒酒之際,大尊國的太和殿內正舉行著立儲君典禮,百官對新太子的神色越發恭敬小心,熠澤的手段人盡皆知,但那時他也不過是王爺,未曾光明正大地立於帝側,更未曾光明正大地處理朝政,但如今他已然是太子,是未來的帝君,當今皇帝龍體不安,未來的帝君卻正煥發勃勃生機,如烈日驕陽使人不敢對視。


    月珂帝望著這個始終顯得淡然平靜,舉止間沉穩大雅的兒子,心中既喜又忿。


    他的崛起預示著自己的頹敗,他如日正中,而自己已然垂暮西山!然則這個即將取代自己的人畢竟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兒子,流著自己的一分血,眉目間宛然自己當年新上位時的意氣風發,他,是自己的繼任者,又是自己的競爭者,可悲的是,自己無論如何也競爭不過他了,不是因為能力不足,而是自己當初的一個決定就已經放棄了一切。


    又一陣眩暈襲來,幾乎要把他拖入無底深淵,頭上沉重的玉冕幾乎像一座大山要將他壓塌,他極力穩住身子,眼角瞥了皇後一眼,皇後在他病後雖然也並不殷勤,卻也時常相問,有時兩人還能月下對弈,關係融洽了不少,喜得月公公那滿臉的皺紋都被熨平了不少。


    但這一眼看去,他的心驀然一沉,一陣咳嗽再也忍不住地衝出喉嚨,將他維持了半天的形象毀於一旦--皇後,皇後在今日仍是一副看戲的樣子,似乎眼前這隆重而盛大的立太子儀是一場與她無關的戲!


    “皇上!”


    “皇上!”


    臣子們驚慌的叫聲此起彼伏,在這立太子大典上要是皇上出了什麽岔子那可是大大不吉,他依舊歡悅地笑著,以手示意從大臣稍安勿躁,等下麵平靜下來後才道:“朕沒事,喜之過甚而已。朕之龍兒這般受眾臣推捧,朕豈能不與有榮焉?我大尊有幸,得此明珠,但望日後國運昌盛,開疆擴土以達天際,上接穹窿,下接四海!”


    “祝太子來日開疆擴土,壯我大尊!”眾臣相隨祝禱。


    翩洛也不禁將目光在太子身上作了長久的逗留。


    玉麵長身,修眉入鬢,冷眼如星,龍魄精魂。


    他端的是一個好皇帝的料,當年暗中推手將步步嫁於他,看來不曾嫁錯,田園詩歌都是假,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世外桃園,步步,我告訴過你想要你嫁得平凡,隻要你一生無憂,但是在這個皇帝至高無上,律法等同虛無的世界裏,哪裏來的真正的幸福,幾番猶豫幾番痛苦抉擇,終於正式讓你踏入了皇家大門,就算不幸,也要讓你不幸得堂堂正正,不幸在萬人之上!


    回顧身側的月珂帝,當年何嚐不是這般氣勢逼人,她一時恍惚,猶記得那年他笑意深深似鄰家少年,若不是他與龍展之密約以她為注,本來,她與他就算不能成為夫妻也可成為一世好友,但世事弄人,他與她成了最親密的人,卻深深地隔開了一道溝壑,這兩個男人讓她知道,女子之於他們,不過是可以隨手轉賣的奴隸,不過是可以轉讓的貴重物品,尊貴如她,清貴無雙的宦門小姐,也不過是一介女子,愛未息手已下,枕邊愛侶拱手出讓了她一生的幸福,也成功地讓她恨了一生,從此看透了男人。


    身邊又傳來月珂帝痛苦壓抑的輕咳聲,在一邊聲百官向太子祝賀的聲響中幾不可聞,她微微闔上眼睛,卻仍舊被眼前金壁輝煌的景象晃得心一陣刺痛,她做錯了嗎?


    如果是錯了,但錯已無可挽回了。


    如果她沒錯,那路還是要按慣性走下去的。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一個溫厚的聲音輕聲相詢道:“怎麽,累了?”


    “沒有。”她沒有看他,雖然沒有表情,但聲音中依舊帶了一份不確定的疑惑,月珂帝看得好笑道:“三皇子當太子你倒比嫁步步還擔心,放心吧,他是你選出來的人,不會錯的。”


    “我有什麽好擔心。”翩洛調回思緒漫應道。


    月珂帝把手覆於她的手之上,低低笑語:“你這個人哪,老是把自己藏得那麽緊,老是讓人瞧不清你心裏所想,朕揣測這文武百官的心事也算十有七八中,但是朕瞧你卻從來瞧不清,眼看著朕這病無有好時,而你卻依舊如花綻放,你說這叫朕怎麽放得下?”


    眼見熠澤的在百官的包圍奉承下應付自如,錢相一黨麵色黯淡,卻強打精神假裝什麽也沒有發生過,而自己翩府一門卻相反,兩個侄兒如今也入朝為官,夾雜在眾官之中並不顯眼,在翩氏一門權勢如火如荼之際,兩位翩氏公子還能如此不為人注意,顯然是下了一番功夫刻意低調所致,經過了翩府幾度枯榮興敗,翩家兩公子都明白了一個道理,天下,是皇家的天下,他們就算有再多的權,也不過是一介臣子,“臣”者,“仆”也,若昏君當道,這臣子興許能有作亂的機會,但是當今月珂帝病而不昏,未來繼任者更是深謀遠慮,由不得他們放肆,既然不存欺君之心,那就小心行事,莫欺人也莫欺神明。


    正想得入神,乍聽見皇帝這話,翩洛的眉毛便不悅地挑了起來,冷笑道:“既然如此,皇上大行之日就賜我一個痛快就是。”


    像是聽了什麽笑話一樣,月珂帝反而笑得甚是開心,道:“死了朕上哪找你去?都說黃泉路上相伴,誰又真見過?萬一死了魂魄各自飛去可怎麽好?你還是好好地活著吧,朕若是先走一步,早晚會來看看你,夜半三更時說不定會在你床前走走看看,在你入浴時來幫你望風。”


    夜半三更來個飄飄?洗澡時再來個飄飄?虧他想得出來!翩洛也忍不住噎了一下,有點哭笑不得,什麽時候這皇帝有這個惡趣味了?她白了皇帝一眼道:“現在文武大臣看著你呢,你的兒子太子典禮上你談黃泉路似乎不太吉利。對了,我還想問你一句,眼見這些幾天之前還對你畢恭畢敬的臣子,現在對他比對你還恭敬,你有什麽看法?”


    太子不過是初立,但臣子們對熠澤的熱絡和奉承卻未免太過了些,個中道理月珂帝豈能不懂,無非是舊衰新盛罷了,他無奈而寵溺地看了她一眼道:“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是不放過我嗎?縱然我有對不住你之處,幾十年來哪一件事我不是暗中遂了你的意,你要我死我不敢活,眼看我已經水枯海涸,你何必再讓我在臨去時更不安。”


    聽到這番話,本該是深感痛快,但是喉中驀然一窒,竟是笑不出來,卻有一種酸疼的感覺開始發酵,來不及深思為什麽,她猛然站了起來引得百官回首,正要拂袖離開,一雙雖然蒼白卻依舊有力的手扯住了她的袍角,平穩地道:“坐下。”


    “放開!”她怒斥,竟然已經是倉皇不顧形象。


    “怎麽了,梓童為何如此不安?”他卻開始步步相逼,翩洛轉過頭去,冷冷地道:“今日立太子儀本與臣妾無關,皇上何必強行拉臣妾與聞此禮。”


    “這般盛大興事,若不是與梓童共同見證,朕心中不安。”他站了起來,去握皇後的手,皇後卻把手背後身後不與他接觸,他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意,進逼一步,她後退一步,他溫和地問:“怎麽,皇後莫不是嫌朕這手太冰了,朕病得久了,這手每天夜裏都會冰得像不是自己的一般,但是朕這心卻是熱的,就算是死了,停止跳動的心比皇後的心恐怕還要溫暖幾許。”


    百官為之震驚不安,帝後雖然不和之說時有所傳,但第一次在大庭廣眾,甚至是如此隆重盛大莊嚴的場合吵起來,卻是聞所未聞,熠澤快步上前扶住皇後,溫雅地道:“母後請歸位,父皇和母後尚未曾訓下未來治國處事之道。”


    這對父子一前一後逼迫於她,翩洛柳眉倒豎,眼看就要發作,向來我行我素,縱然是身遭背叛,落胎另嫁也不改她的脾性,她揮起袖子運起內功將毫無防備熠澤揮退幾步,但卻沒有用輕功揮開月珂帝,月珂帝的手已經牢牢抓住了她肅然道:“坐下!”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過話,隨著他語音一落,她被重新拉入鳳座,百官已經跪倒一片,絕不敢抬頭往上看一眼,帝後相處之說眾說紛紜,有的說帝後向來恩愛逾常,數十年不改其誌,有的說帝後麵和心不和,早就兩心背離,現在看來,恐怕是後者之說要靠譜一些,帝後之間不單是“不和”,而是已經“生怒”了。


    翩左相一看不妙,連忙跪下大聲呼喊:“吾皇萬歲,娘娘千歲,太子千歲!”


    “吾皇萬歲,娘娘千歲,太子千歲!”百官跪下三呼萬歲,一地的官員朝服煥然生光,映得太和殿一片異彩紛呈,翩洛被動地看著這一切,卻是有如在夢中,這些究竟與她什麽相幹?


    寶象無聲,銅鶴吹煙,金龍踞頂,紫禁金鑾,一片吉祥青煙騰起雲霧,這宮殿這太子這百官,與她何幹,這不是她的國,不是她的家,她隻是一個看客,來了,被迫看著,她想起那個小小的身影,歡快地叫著“姑姑!姑姑!”心便悄然揪痛起來,前世的一切記得太清造就了自己不屈的性格,和遺留的對男人的恨意,但願自己用盡一切辦法封住了那孩子的記憶能給她帶來對這個世間的歸屬感。


    想到步步,她最怕的就是步步想起了前世的一切,在看到了文明世界的光明後,怎麽會願意躋身於皇權至上的國家,做那皇帝手下的一員聽話女人?


    不知道步步怎麽樣了,信報說她一場大病,不知道如今病得可好了,風聖城守在她身側,至少步步的人身安全絕可無虞,其他的,全靠步步自己努力了。


    百官站起身來,她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方才自己對月珂帝過於激動了些,這不像自己,月珂帝已經訓過話站了起來,本來就沒有她什麽事,她也隨之站起,麵上已經又掛上了一副完美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笑容。


    她轉過身按禮節將手伸手月珂帝,月珂帝本該握住她的手,兩人一同走下丹墀,但他遲遲沒有動作,覺得奇怪,翩洛抬眼望向他,卻看見他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唇角微彎,有一種難言的微笑,就在頃刻間,他張了張嘴,一股鮮血噴出尺許,倒在她的懷裏。


    血染丹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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