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佑田自殺了,就在喬英傑畢業,入職中川物產的半年後。


    為了能給兒子留下一間幹淨的房子,也為了讓人盡快發現自己的屍體,他來到離家最近的公園,裏麵有一個麵積不大的人工湖。


    人工湖雖然不大,但是水深,年頭久。幾乎每年都能在新聞裏聽到有人死在裏麵的報道。


    不過是多他一個,不會影響到別人吧。


    等喬英傑趕到殯儀館的時候,他幾乎認不出躺在鐵架床上的人是他的父親。


    落水後,五天的時間早就讓他原本瘦弱的身體呈現了如氣球般浮腫的巨人觀。


    他將喬佑田火化後回了家。


    從頭至尾,他的臉上沒有留下一滴眼淚。


    難過嗎?


    他難過。


    那為什麽沒有淚。


    他不知。


    從那天開始,他的心裏好像住進了一條帶電的小蛇。時不時地跑出來溜達,用它細長的身軀纏繞著他的心髒,電流帶來的酸痛感總是刺激著他,提醒著他。


    小時候,他們一家還算幸福。


    雖然家裏的條件非常一般,但每個人的臉上總是洋溢著笑容。


    除了奶奶。


    剛開始他不懂,不知道為什麽奶奶總是會失眠,不知道為什麽奶奶總會呆呆地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清冷的月光。


    她好像有什麽心事。


    一個難以釋懷的心事。


    一天,奶奶又犯了老毛病。她將蒸好的,熱氣騰騰的饅頭裝進我的碗裏,看著我大口大口地吃,欣慰地說:“他要是見到你,一定會喜歡你的。”


    “誰?”我聽不懂奶奶在說什麽。


    “你爺爺。”


    “我爺爺?”我沒見過爺爺,從出生開始,我就沒有爺爺。“爺爺是誰?”


    “你想看他嗎?”


    “當然。”


    “跟奶奶過來,奶奶給你看。”


    我跟著奶奶進了她的房間。奶奶跪在地上,從床下麵拽出一個帶鎖的箱子。她解開紮在褲子上的紅繩腰帶,腰帶的中間綁了一枚黃色的鑰匙。


    她從箱子裏拿出一遝舊報紙,還有幾張泛黃的老照片。


    “這上麵都有你爺爺。”


    爺爺……我抬頭問:“這麽多人,哪個是爺爺?”


    奶奶指著上麵其中一個陌生人的臉,“就是他,他叫中川英士。”


    “中川英士?為什麽是四個字?好特別。”


    奶奶笑了,“在他們那邊,四個字的名字很常見。”


    “媽!”喬佑田衝進來,一把搶過喬英傑手裏的照片扔在床上,他抱起坐在地上的兒子,對著喬美玲說:“媽,不要再給英傑看這些,不然,別怪兒子燒了它。”


    從前的喬英傑不懂,以為奶奶是真的想給他看爺爺的照片。


    長大之後,他才明白。其實奶奶對於爺爺的態度非常分裂,導致最後有些精神不正常。


    有時會主動拉著喬英傑看照片,微笑著描述美好的曾經;有時候會突然發癲,像是瘋了一樣摔東西,大聲咒罵中川英士就是個混蛋,是個騙子。


    其實她清醒的時候也不是很好。


    會沉默寡言,會無意識地流淚,會坐在床上一宿一宿的發呆。


    最重要的是,奶奶越來越不喜歡自己。


    隻因為她說:“我這個孫子長得真是討厭,越來越像那個人。”


    後來,上初中的他偶然間聽到了父母的對話,終於知道從小到大,奶奶這些莫名其妙的舉動究竟是為什麽。


    她被騙了。


    在抗戰年代,和日本來的商人相愛。


    他們的愛情隻有男人口頭的濃情蜜意,沒有名分,也沒有誓言。


    在一起的第一年,她為了男人生下一個男孩。


    男人很高興,告訴她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孩子。


    看著他抱著孩子,弘樹弘樹地叫,她心裏既苦澀又開心。


    而後,他們的感情持續了三年。


    時間走到1945年的7月的某一天,男人消失不見了,連帶著他們三歲的兒子。


    9月,日本宣布投降。


    熱烈激昂的歡呼聲充斥著中國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勝利了,我們勝利了!


    我們贏了!


    我們終於贏了!


    所有人衝出家門,跑向大街,與周圍的陌生人擁抱哭泣,牽手狂歡。


    唯有喬美玲,她不知所措地站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拋棄了。


    為什麽?


    他想離開,可以。


    為什麽要帶走她的兒子?


    為什麽要把事做的這麽絕。


    她從小就是孤兒,孩子是她唯一的親人。


    明明他什麽都有,為什麽還要帶走她的全部!


    近乎絕望的感覺讓喬美玲兩眼泛白地倒在地上,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外麵的歡呼聲還在繼續,這壓抑了14年的痛苦終於在結束的那一刻轉變成了無盡的快樂。


    喬美玲肚子很餓,她起身走到廚房,找到沒餿的剩飯扒了一口。


    忽然,反胃的惡心如翻江倒海般襲來。


    她扔下飯盆,跌跌撞撞地跑到廁所,捂著腹部吐了很久,直到那熟悉的感覺漸退,她才意識到什麽。


    她抬手算著日期,而後,得出的答案讓她雙腳發軟,渾身泄力,一屁股跌坐在冰涼的地上。


    懷孕了。


    她又懷孕了。


    在1947年的5月30日,她獨自生下了一個名男嬰,取名喬佑田。


    聽到奶奶悲慘的經曆,喬英傑隻覺得好笑。


    無論父親如何告訴他,奶奶是因為情勢所迫,為了自保才會選擇和日本人相戀,喬英傑就是不信。


    他心裏不信,嘴上瞧不起。


    覺得一切都是奶奶她自己做的孽,是她的選擇決定了她的結局。


    在戰亂的年代選擇敵國的商人,到後來淪落到被拋棄的境地,也隻能說是她自作自受。


    一個沒有給你名分就讓你生孩子的男人,本來就不可信。


    喬英傑走回房間,他躺在床上突然想起小時候,奶奶給自己看的,有關爺爺的照片。除了照片,還有報紙。


    難道他是什麽有名氣的人?


    叫什麽來著。


    中川……英士!


    喬英傑翻身起床,跑去市中心新開的網吧找信息。


    本以為結果寥寥無幾,可當他輸好名字,點擊查詢後。一頁又一頁密密麻麻的網頁上幾乎都是中川英士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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