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年學了一會,又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看他過去的成績,大都偏重細部而忽略大體,因此所寫的物象都失了真。就再告訴他:“寫生不可重細部須重大體,務求全部同真物一樣。”我的意思,是說他的觀察沒有精到,見其小而忘其大,因此他的描寫沒有全部正確。


    這青年學了一會,又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看他過去的成績,雖然比前好些,但形狀還是不正。就再告訴他:“寫生第一要注意‘形’。無論細部或大體,形不正確,畫的基礎就不穩。”我的意思,是說他的描形還沒有全部正確,還要加意觀察。


    這青年學了一會,又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看他過去的成績,比前好得多了,但形終末十分正確,細部及大體終未能完全兼顧,即觀察的眼終未完全養成,就用抽象一些的話,再告訴他:“學畫第一要寫出物象的‘神氣’,不可專寫死板的形骸。”我的意思,是希望他把眼光放得遠大些,捉住物象的特點,描出物象的神氣。


    但是,這話太抽象了,弄得這位青年畫學生莫名其妙,索性把畫的學習停頓了。我很抱歉,恨不得把自己的體感分些給他,以完成其一簀之虧。有一天,我又與這青年在某處相會,旁邊一個孩子正在搭七巧板。我看見他正在搭一個人的模樣,所用的隻是三種形狀:正方形,三角形,平行四邊形(麻糖片形)。雖然簡陋不拘小節,然而大體很像人,而且神氣活現。我見了似有所感,即興地對那青年說:“學畫要取法於七巧板!”這青年竟在這句話下頓悟,以後的成績,忽然進步,都有畫意了。


    這話大類禪宗說法,似不可信;卻是依據畫理的。原來畫帖上第一重要的事,是大體姿態的描寫,物象的神氣端在於此,繪畫的生命端在於此。有了大體,即使細部忽略,亦無大礙。反之,大體不正,即使細部十分精詳,亦屬徒勞。舉日常生活為鉚,譬如看人。你的朋友遠遠地走來,即使眉目未曾看清,代就大體姿態即可看出其為某君。反之,僅看一雙手,或僅看眉目一小部分,即使是熟識的人,一時也不易認識。又如看風景,遠觀山形,如屏,如幛,如牛,如獅,如夏雲,如秋黛。這所見的正是山的神氣。反之,若身入山中,細看局部,即不見其神氣,或竟不覺身在山中了。遠觀楊柳,如煙,如霧,如醉,如睡。這所見的正是柳的神氣。反之,若走近柳邊,細看局部,即不見其神氣,似覺是另一種樹了。看電影要坐得遠,看畫要退遠幾步,也都是為了遠看能見其大體,能見其神氣的緣故。可知物象的神氣,不在細部而在大體。描畫而欲得神,必須注重大體姿態的描寫。


    形象的表現中,專講大體的,莫如七巧板,或者十三塊湊成的益智板。它們的工具的簡陋,使它們不得不重大體,然而搭得巧妙的,不但形神畢肖,又留著給人想像的餘地,頗富畫意。這雖然是—種玩具,卻暗示著畫法的要點。一般小學生用畫帖,初學用的畫譜,大都從正方,三角等幾何形體開始;寫生畫法,起稿時必須用直線,即使畫個皮球也得先用直線圍成,都是根據這個畫理的。詳言之,學畫者執筆之前,宜對物象先作大體的觀察,忽略其詳細點,但把它看作各種三角形,正方形,長方形等幾何形體所湊成的現象。畫的初稿,就不妨先用幾何形體描出,以後根據這大體一一加詳描寫,這樣,無論何等加詳描寫,大體總歸正確,即物象的神氣總歸保全。那個學畫青年的所以成功,便是走上了這學畫的大道的緣故。


    學畫須從大體入手。這意思不是說細部描寫無用,是說大體為重,細部為輕。詳言之,畫不外三種:(一)大體與細部兼顧的,(二)顧大體而忽略細部的,(三)顧細部而忽略大體的。前兩種皆佳,第一種是良好的工筆畫。像文藝復興期的宗教畫,古典派,浪漫派,寫實派的作品,皆屬其例。第二種是良好的粗糙畫或簡筆畫。像表現派,野獸派的作品,以及各種sketch〔速寫〕和漫畫,皆屬其例。隻有最後的第三種,顧細部而忽略大體的,才是劣品。像我國現在流行的某種月份牌,陰曆新年裏到處發賣的花紙兒,以及多數香菸裏的畫片,皆屬其例。這些畫中,大概描工很精詳,顏色紅紅綠綠,金碧輝煌。上眼鮮艷奪目,細看局部十分精緻,但拿遠來看,大體都不對!比例不適當,部位不自然,形不正確,因而不像真物,沒有神氣:甚而至於奇形怪狀,令人發笑或害怕。


    缺乏美術教養的人,低級趣味的人,對於繪畫不知大體,局部的工致和鮮艷都能滿足他們的美感。他們便是上述第三種繪畫的欣賞者。在世間,尤其是在我國,這種欣賞者占大多數,所以美術往往難於正當發展,所以自來的美術家,往往因為曲高和寡,而躲入象牙塔中。


    故我現在舉七巧板的比喻來,說明繪畫的要點,不但專為繪畫的初學者說話。希望一般的人,也都具有這一點美術的欣賞力。


    第二篇 如煙往事(上)


    家


    從南京的朋友家裏回到南京的旅館裏,又從南京的旅館裏回到杭州的別寓裏,又從杭州的別寓裏回到石門灣的緣緣堂本宅裏,每次起一種感想,逐記如下。


    當在南京的朋友家裏的時候,我很高興。因為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們在少年時代曾經共數晨夕。後來為生活而勞燕分飛,雖然大家形骸老了些,心情冷了些,態度板了些,說話空了些,然而心的底裏的一點靈火大家還保存著,常在談話之中互相露示。這使得我們的會晤異常親熱。加之主人的物質生活程度的高低同我的相仿佛,家庭設備也同我的相類似。我平日所需要的:一毛大洋一兩的茶葉,聽頭的大美麗香菸,有人供給開水的熱水壺,隨手可取的牙籤,適體的藤椅,光度恰好的小窗,他家裏都有,使我坐在他的書房裏感覺同坐在自己的書房裏相似。加之他的夫人善於招待,對於客人表示真誠的殷勤,而絕無優待的虐待,優待的虐待,是我在做客中常常受到而頂頂可怕的。例如拿了不到半寸長的火柴來為我點香菸,弄得大家倉皇失措,我的鬍鬚兒被燒去;把我所不歡喜吃的菜蔬堆在我的飯碗上,使我


    無法下箸;強奪我的飯碗去添飯,使我吃得停食;藏過我的行囊,使我不得告辭。這種招待,即使出於誠意,在我認為是逐客令,統稱之為優待的虐待。這回我所住的人家的夫人,全無此種惡習,但把不缺乏的香菸自來火放在你能自由取得的地方而並不用自來火燒你的鬍鬚;但把精緻的菜蔬擺在你能自由挾取的地方,飯桶擺在你能自由添取的地方,而並不勉強你吃;但在你告辭的時光表示誠意的挽留,而並不監禁。這在我認為是最誠意的優待。這使得我非常高興。英語稱勿客氣曰athome。我在這主人家裏做客,真同athome一樣。所以非常高興。


    然而這究竟不是我的home,飯後談了一會,我惦記起我的旅館來。我在旅館,可以自由行住坐臥,可以自由差使我的茶房,可以憑法幣之力而自由滿足我的要求。比較起受主人家款待的做客生活來,究竟更為自由。我在旅館要住四五天,比較起一飯就告別的做客生活來,究竟更為永久。因此,主人的書房的屋裏雖然布置妥帖,主人的招待雖然殷勤周至,但在我總覺得不安心。所謂“涼亭雖好,不是久居之所”,飯後談了一會,我就告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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