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她開開板門,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後一切的冷罵和毒笑。


    這裏有一個轉換:原來是被社會遺棄,現在是自己將社會遺棄與拒絕。


    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於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飢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於是發抖;害苦,委屈,帶累,於是痙攣;殺,於是平靜。……又於一剎那間將一切併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她於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這裏所反映的“戰士”與現實世界的感情關係是極其複雜的:作為被遺棄的異端,當然要和這個社會“決絕”,並充滿“復仇”、“殲除”與“咒詛”的慾念;但他又不能割斷一切情感聯繫,仍然擺脫不了“眷念”、“愛撫”、“養育”、“祝福”之情。在這矛盾的糾纏的情感的背後,是他更為矛盾、尷尬的處境:不僅社會遺棄了他,他自己也拒絕了社會,在這個意義上,他已經“不在”這個社會體係之中,他不能、也不願用這套體係中的任何語言來表達自己;但事實上他又生活“在”這社會之中,無論在社會關係上,還是在情感關係上都與這個社會糾纏在一起,如果他一開口,就有可能仍然落入社會既有的經驗、邏輯與言語中,這樣就無法擺脫無以言說的困惑,從而陷入了“失語”狀態。“她於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這又是一個非常深刻的也是很帶悲劇性的“無”的選擇:不能(也拒絕)用現實人間社會的言語表達自己,而隻能用“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一個真正獨立的批判的知識分子,他的真正的聲音是在沉默無言中呈現的。所謂“非人間的,所以無詞的言語”,指的是尚未受到人間經驗、邏輯所侵蝕過的言語,隻能在沒有被異化的“非人間”找到它的存在。因此——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麵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


    她於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並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迴旋,如遭颶風,洶湧奔騰於無邊的荒野。


    這是極其精彩的一個段落,它提供了一個非常的境界:拒絕了“人間”的一切,回到了“非人間”,這“沉默盡絕”的“無邊的荒野”,其實是一個更真實的世界。在某種程度上,這正是魯迅的內心世界,這個世界更具真實,就像《影的告別》中的“影”,在無邊的黑暗中,擁有了無限的豐富,無限的闊大,無限的自由。這一段文字,在我個人看來,是最具有魯迅特色的文字;而且坦白地說,在魯迅所有的文字中,這是最讓我動心動容的。


    最後,我們一起來讀《過客》。這一篇可以說是魯迅對自己的生命哲學的一個歸結。


    我們是這樣遭遇“過客”的——


    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發,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


    這是典型的在曠野中匆匆而過的“過客”,我們自然地想起魯迅本人的形象,“過客”也是魯迅作品中“黑色人”家族的一個成員。我們甚至可以說,“過客”就是魯迅的自我命名。他從出現時,就一直在往前走,他遇見老人,老人向他問了三個問題,他都給予了否定性的回答——


    “你是怎麽稱呼的。”——“我不知道”。


    “你是從那裏來的呢?”——“我不知道”。


    “你到那裏去麽?”——“我不知道”。


    應該說,這三個問題,是20世紀整個人類——西方哲人和東方哲人都同時麵臨的“世紀之問”,而魯迅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這回答本身就有很大的意義。或許更為重要的是“過客”的選擇。他其實有三條可供選擇的路,一是“回去”,“過客”斷然否定了,他說:“回到那裏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麵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迴轉去!”這是“過客”的一個底線:絕不能容忍任何奴役與壓迫,絕不能容忍任何偽善。二是停下“休息”,這是老人的勸告,但“過客”說“我不能”。最後隻剩下“往前走”了。


    但也還有一個問題:“前方是什麽。”劇中的三個人物有不同的回答:小女孩說前方是個美麗的花園,這可能是代表年輕人對未來的一種嚮往與信念;但“老人”說,前麵是墳,既然是墳,就不必往前走了;而“過客”的回答是,明知道前麵是墳,但我還是要往前走。這說明“過客”的選擇,不是出於希望的召喚,因為他早已知道,希望不過是個娼妓。那麽,為什麽他要往前走呢?是什麽引導他不斷往前走呢?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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