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還有火:有“屋裏居人的火的溫熱”,更有“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


    而且還有磅礴的生命運動——


    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旋轉而且升騰,瀰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旋轉……升騰……瀰漫……閃爍……”,這是另一種動的、力的、壯闊的美,完全不同於終於消亡了的江南雪的“滋潤美艷”。


    但魯迅放眼看去,卻分明感到——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這又是魯迅式的發現:“雪”與“雨”(水)是根本相通的;那江南“死掉的雨”,消亡的生命,他的“精魂”已經轉化成朔方的“孤獨的雪”,在那裏——無邊的曠野上,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而且升騰……


    我們也分明感到,這旋轉而升騰的,也是魯迅的精魂……


    這確實是一個僅屬於魯迅的“新穎的形象”:全篇幾乎無一字寫到水,卻處處有水;而且包含著他對宇宙基本元素的獨特把握與想像:不僅“雪”與“雨”(水)相通,而且“雪”與“火”、“土”之間,也存在著生命的相通。


    三


    現在我們來讀《臘葉》。


    關於《臘葉》的寫作,魯迅自己有過一個說明:“《臘葉》,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8〕於是我們注意到,《臘葉》寫於1925年12月26日,發表於1925年1月4日;再查魯迅日記,就發現正是從1925年9月23日起,至1926年1月5日,魯迅肺病復發,麵臨著死亡的威脅。在這樣的時刻,魯迅自然會想起“愛我者”(據孫伏園回憶,指的是許廣平)〔9〕要想“保存我”的善意,並引發出關於生命的價值的思考。而有意思的是,如此嚴重的生命話題,在魯迅這裏,竟然變成充滿詩意的想像:他把自我生命外移到作為宇宙基本元素的“樹木”上,把自己想像為一片病葉,這樣,人的生命進程就轉化為自然季節的更替,人的生命顏色也轉換為木葉的色彩;同時,又把愛我的他者內化為“我”。


    於是,就有了這樣動人的敘述——


    “燈下看《雁門集》,忽然翻出一片壓幹的楓葉來。”——魯迅對孫伏園說過:“《雁門集》等等,是無關宏旨的”,〔10〕無須深究。注意“壓幹”兩個字給你什麽感覺?


    “這使我記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深秋”,既是自然的季節,也是人的生命季節。雖然是一片“紅色”,也依然絢爛,但木葉已經“凋零”,這就隱伏著不安。不說“樹葉”說“木葉”,頗耐尋味。記得林庚先生寫有《說“木葉”》,一想起木葉,就給人以生命的質感與滄桑感。〔11〕


    “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麽注意的。”——當你注意“葉片的顏色”,一定是他的生命快要結束了,於是你徘徊、細看。在“青蔥”的時候,在生機勃勃的生命之“夏”,就不會注意,因為你覺得這是正常、理應如此的,而一旦注意到了,去“繞樹徘徊”時,就別有一番心境。


    “他也並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這是一團顏色:在紅的、黃的、綠的斑駁絢麗中,突然跳出一雙烏黑而明澈的“眼睛”,直直地凝視著你,以及我們每一個人,你會有什麽感覺?你或許本能地感到,這很美,又有些“奇”(奇特?驚奇?),還多少有點害怕(恐懼?不安?)……這紅、黃、綠的生命的燦爛顏色與黑色的死亡之色的並置,將給每一個讀者留下刻骨銘心的永遠的記憶,它直逼人的心坎,讓你迷戀、神往,又悚然而思。


    “我自念:這是病葉嗬!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裏。大概是願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將墜的被蝕而斑斕”,仍然是“死”與“生”的交融。但“飄散”(死亡)的陰影卻無法驅散,隻能“暫得保存”。


    “但今夜他卻黃蠟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復似去年一般灼灼。”——顏色又變了:蠟黃,是接近死亡的顏色;一個“蠟”字卻使你想起了“蠟炬成灰淚始幹”的詩句。


    “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裏麵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隻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鬱的呢。”——與“將墜的病葉的斑斕”短暫“相對”,這又是怎樣一種感覺?“舊時的顏色”總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去”:魯迅心中充滿的,正是這樣的對必然徹底消亡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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