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麽,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


    這是《兔和貓》這篇小說最具震撼力之處。我們說這是魯迅式的文字,是因為對小動物表示愛憐之情的文字所見多多,但這樣提到“生命”的高度,特別是這樣反身於己,痛苦地自責,卻是絕少見到的。


    “(造物主)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了”,魯迅這沉重的嘆息;“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裏呢?……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裏呢?”魯迅的一再追問,不僅顯示了“生命”在他思想中非同一般的分量與地位,更是向每一個人,首先是他自己,也包括我們每一個讀者的人性、良知的拷問。我曾經這樣寫下我的反省:“每次讀到這段文字,總要受到一種靈魂的衝擊,以至於流淚。不隻是感動,更是痛苦的自責。我常常感到自己的感情世界太為日常生活的瑣細的煩惱所糾纏左右,顯得過分的敏感,而沉湎於魯迅所說的個人‘有限哀愁’裏;與此同時,卻是人類同情心的減弱,對人世間人(不要說生物界)的普遍痛苦的麻木,這是一種精神世界平庸化的傾向”,我為之感到羞愧(見《心靈的探尋》第十二章)。——同學,你也聽到、注意到那“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那生命的掙紮之聲了嗎?


    小說結尾是意味深長的:“造物太胡鬧,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倒是幫他的忙。……那黑貓是不能久在矮牆上高視闊步的了,我決定的想,於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書箱裏的一瓶氰酸鉀。”——這裏出現的是典型的魯迅式的“復仇”主題。這對於魯迅是順理成章的。我們將在下文再作分析。


    二


    同學們大概已經意識到,這篇《兔和貓》,看似簡單,也沒有什麽複雜的情節,但我們卻從中觸摸到魯迅思想、情感與文學的某些重要方麵。


    如前所說,“生命”正是魯迅的一個基本概念;有的研究者認為魯迅的哲學就是一種“生命哲學”。對生命的關愛,確實是魯迅思想的一個亮點,一個底色。


    這是一個博大的感情世界。這包含了兩個方麵的內容。首先,魯迅的“生命”是一個“大生命”的概念。它不僅超越了自我生命的狹窄範圍,甚至超越了國家、民族、人類的範圍,升華到了自我心靈與宇宙萬物(生物、非生物)的契合——這在我們剛讀過的《兔和貓》、《鴨的喜劇》裏有最鮮明的描述。另一方麵,他所提倡並身體力行的“生命之愛”是一種“推己而及人(和萬物),推人(和萬物)而及己”的博愛。魯迅說,“博大的詩人”是必定“感得全人間世,而同時又領會天國之極樂和地獄之大苦惱的精神”〔2〕,所有的(人世間的、宇宙萬物的)生命,他們的歡樂與痛苦,都與自己息息相關;魯迅還引述愛羅先珂的話,強調“看見別個捉去被殺的事,在我,是比自己被殺更苦惱”〔3〕。他為自己對同是生命的蒼蠅的掙紮聲,竟然聽而不聞,“無所容心於其間”,而痛苦地自責,就是因為從自己對其他生命存在及其死亡的麻木中,感到了自身基本感應力與同情心的喪失,從而產生了自我生命的危機感——我還是一個真正的生命麽?


    魯迅對小兔子以及小狗、蒼蠅這些小動物即所謂幼雛的格外關愛,對他們無辜的死亡,感到格外的痛心,還因為他所倡導和身體力行的“生命之愛”,是一種無私的“以幼者為本位”的愛。“五四”時期魯迅寫過一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我們以後還會詳加討論),把這種愛的無私的犧牲稱之為“生物學的真理”。他說:“動物界中除了生子數目太多一一愛不周到的如魚類之外,總是摯愛他的幼子,不但絕無利益心情,甚或至於犧牲了自己,讓他的將來的生命,去上那發展的長途。”而特別有意思的是,魯迅認為這樣一種出於生命“天性”的犧牲之愛,在人類中,是存在於那些“心思純白,未曾經過‘聖人之徒’作踐的人”即普通的農民、下層人民中的;他舉例說:“例如一個村婦哺乳嬰兒的時候,決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個農夫娶妻的時候,也決不以為將要放債。隻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愛,願他生存;更進一步的,便還要願他比自己更好,就是進化。”在魯迅看來,“這離絕了交換關係利害關係的愛,便是人倫的索子,便是所謂‘綱’”,“所以覺醒的人,此後應將這天性的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於後起新人”。魯迅自己就是這麽做的,他說他的歷史使命就是“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按:指“自己的孩子”即年輕的一代)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魯迅因此把自己定位為“歷史的中間物”,終其一生,都是“肩住黑暗的閘門”,為後來者開路的。今天我們想到魯迅,首先浮現出來的就是這樣一個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魯迅一直念念不忘存在於普通農人中的這種出於“天性的愛”。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他還寫文章讚揚同情、愛護“被侮辱和被損害者”的母親;他說:“這類母親,在中國的指甲還未染紅的鄉下,也常有的,然而人往往嗤笑她,說做母親的隻愛不中用的兒子。但我想,她是也愛中用的兒子的,隻因為既然強壯而有能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孩子去了。”〔4〕在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魯迅對於生活在中國社會底層的農民,普通民眾的親和感和深切理解,彼此之間存在著一種血肉般的聯繫。在下一講,我們將對這一點做更深入的討論;這裏想強調的是,魯迅由此而形成了他的“弱者本位”的觀念,這與前麵所說的“幼者本位”是相輔相成的。魯迅曾經高度評價一位德國的女畫家凱綏·珂勒惠支,說她是為“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們“悲哀,叫喊和戰鬥的藝術家”〔5〕,其實這也是魯迅的自我定位——這構成了魯迅形象十分重要的另一個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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