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阿霞離開,又折回腳步,拿下麥克風說出最想講的話:「輕鬆帶你上世界高峰聖母峰,希望大家捐款給我的朋友們。」


    「怎麽說?」主持人問。


    「他們一直想要登聖母峰,卻缺少經費。」


    主持人不敢造次,隻能點頭緘默,給古阿霞講下去。


    「他們要登世界第一高峰聖母峰,位在中國與尼泊爾的交界。計劃從尼泊爾跨過邊界。」


    「唾棄忘恩負義的美國斷交狗,大難當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詹排副跳起來,捏著拳,額角殺出了青筋,站在椅子上對上千人大吼。


    起了頭,浪都掀起來了,一波波打起來,年輕人大聲呼應,還沒進入狀況的老人也頻點頭。這件事隔天被地方報《更生日報》列為主標,繼而由幾大報當作台美「斷交」的話題,波瀾之至,捐款如海嘯捲來,素芳姨在幾天內募到百萬款項,甚至要求報社發新聞勸阻後續來款,並降溫處理,免得遭尼泊爾以政治事件阻擋攀登聖母峰。


    但有一點錯不了,這件事因古阿霞成功了,菊港山莊瀰漫興奮情緒。歐匹將每天從山下來電報告各方捐款,沒捐錢的企業改捐各種物資,上千盒口香糖、50公斤螺絲、半噸塑膠水管、三千片菜瓜布、十箱強力膠、八百顆鎢絲燈泡,搞得像水電工要去修漏水的聖母峰。還有人捐了兩百條內褲、三十包橡皮筋與十包檳榔,不收還不行,而且一個月後素芳姨前往尼泊爾,仍有人從台東走了百餘公裏來捐一頭「老是想登山的公豬」。素芳姨將物資轉贈各地教會與佛寺,感謝大家支持,把捐者芳名登錄成冊──寫在首位的是古阿霞,她捐了奇蹟,卻送他們往世界高峰之途。


    1 外省人的意思,閩南語。


    2 即格格巫。——編者注


    卷八


    雪無聲地落在大地


    降霰了,萬物響著,大地落白了。


    霰,這種碎鹽似的冰粒落在村裏,細細落,沙沙聲,世界活在低吟嘆息。更高遠的中央山脈,雪落一陣子,棱峰積雪了,一些動物順著獸逕往低處移,皮毛上沾著箭竹葉與鬆針混成的雪漬,來到菊港山莊的地下室避難,發現那裏的鋼鐵怪獸不見了。


    6噸重英製蒸汽機關車從菊港山莊地下室拖出來,蒼老又生鏽,比想像中瘦小,放在戶外修復已經第六天。天寒了,霰打了它,一道道流光瑣碎飛來,龍吟淺淺的聲音,第七天便從上帝造物之手中醒來,燒柴起火,火室的熱源經過十幾道1英寸的煙管,傳遞到鍋爐,形成的蒸汽通過汽包形成了更純的壓力,推動汽缸,帶動主連杆,運轉的鐵輪往3000公尺高的中央山脈前進了。


    山路多彎,落雪覆蓋的落石常常出現在駕駛的視野死角。帕吉魯坐在機關車前加掛的板車,實時將危險路況,回報駕駛反應。帕吉魯感冒了,帶病上山。他很少生病,壞在日前的一場冷雨,淋透骨頭。今年氣候古怪,寒流早來,高山落雪又凶又悍。帕吉魯披著從櫃子拿出來還染有樟腦丸味的紅披風,人偎在古阿霞懷裏。古阿霞叫他不用上山,他卻來了。這場雪難得,他一直想帶她去看七彩湖結冰,在雪地搭營,聞鬆火芬芳與茶香,看雪霽夜晴,看星群如夜市燈火,逼人的流星幾乎劃破眼膜。


    噴黑煙的蒸汽火車所到之處,引起工人們讚許。馬海挺享受給人讚許的快感,他知道這老骨頭快散了,花了一個月敲打,換零件,勉強帶它出來風光,最後開到2682公尺的最高終點站,永遠停在那,領受時間的摧毀。這老骨頭再修下去也沒用了,隻有風雪、霜露與高山草原才有資格陪伴它。這車開得很慢,得用流籠吊掛過山穀,馬海屢屢停下來修復它,不知道是煙管阻塞或火力不旺,幸好敲幾下又通了。


    來到七星崗伐木站了,迎接的是雪景,落雪無聲,火車鐵輪輾過硬雪時發出嘶嘶聲響。伐木站的煙突冒煙,炊婦煮了鍋熱薑湯迎接。每年一月到三月,台灣海拔2500公尺以上常飄雪,氣候冷寒,伐木工照例出外幹活。一群人走進伐木站取暖,火爐冒星,沸滾的茶壺猛掀蓋子,鞋底的融雪泥濘。


    這次乘老火車上山的有二十多人,前往六順山,參加每年的高山元旦升旗。


    六順山位在七彩湖南方10公裏處,原是無名山,一九七一年由南北會師的山友以「慶祝辛亥革命六十年」而冠名。布魯瓦為五個小原住民調整了額帶與背籠,走過中央山脈也沒問題;素芳姨卻擔心,穿雨鞋即使套了厚襪保護,仍容易凍傷。詹排副抽著煙,一會兒衝著素芳姨笑,一會兒衝著三個士兵打牌。蔡明台煮普洱喝,兩個跟來的工人隻顧喝酒。古阿霞煮了紅糖水給帕吉魯喝,他的喉嚨痛,老覺得有卡著燒焦的蝸牛殼似,眼神暈蒙,把古阿霞的影子看散了,看混沌了,而且老是要摸人家的大拇指指甲。


    大家話不多,內心卻有著快戳破的爭執。山莊開發咒讖森林,惹了民怨,蔡明台是上山來躲風波,因為他花錢搓掉幾個鬧最凶的村民,彼此卻發現拿的錢不同而加深怨念。中美即將建交,詹排副卻執意帶兵參加民間的升旗典禮,跟連長吵一架。幾個小原住民趁布魯瓦不在場,你推我搡,為誰多背了米、誰又多背了巧克力爭執。


    一小時後,他們抵達七彩湖,冷風削人,千山一層銀絨,沿途堆積的小雪堆像傳說中的萬頭白鹿來到七彩湖聚會了,岸石泛光,黃草埋在雪層下,偶爾在幾處露出顏色。湖水結冰,但不到能溜冰的厚度。一頭睜眼的老水鹿靜止在蒙皺皺的薄冰下,皮毛在水中漂著,它死了,卻比活著還美。古阿霞想聽帕吉魯傳說中的湖水在寒夜增厚時,發出的膨爆聲,不過得在天黑前趕到六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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