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魯也大笑起來,讓伐木多點樂趣。


    帕吉魯不愧是山裏人,說觀雲不能老是仰天,天太亮,看久了如滿眼飛蚊症,得看「褲子」橫過大地……


    到了傍晚,天光茜紅,晚霞像夜色準備要與星子約會前的薄妝,她哼著紀露霞的日本歌風的《黃昏嶺》,有點悲傷,可是帕吉魯要她唱那優美歌調的《綠島小夜曲》。有什麽打斷古阿霞的餘光,是隻小卷尾飛閃而去,後頭追隨十幾隻波狀飛行的灰喉山椒鳥,劃出一抹金光。接著,有隻青背山雀在附近砍倒的樹墩發出悅耳的鳴唱,技壓古阿霞。她願側耳傾聽。


    這片山野曾是被歸為鳥兒的「餐廳大街」,秋冬結出裏白木的果實,山桐子掛滿枝頭如垂瀑,大葉南蛇藤結了紅通通的果子,現在被斧頭搬光了,樹墩長出孢盤菌,青背山雀的鳴叫是輓歌,一曲曲綿延,叫給那些把電鋸背在挑竿、下工經過的伐木工們。遠方的集材機發出收工的喇叭聲,人走了,山雀也飛了,往天空一躍,拖出了星鬥滿天,留下孤寂,滿山的孤寂,連蟲鳴也沒有。


    這裏孤寂得沒有野菜,古阿霞吃遍荒野的邦查美學,到了高山沒轍了,不過她仍在附近摘到一把刺芽,夠今晚的湯麵添點顏色。飯罷,她整理了行李,決定走夜路回工寮洗澡。男女不同,男人可以餿到底,女人得洗,洗完澡才算過完一天,這幾天在野外擦澡的生活挺難熬的。她不喜歡帕吉魯的野地澡。他用食指搓澡,沾水往身上擼出一條條泥垢,尤其是腳踝凹處更是可觀,最後把垢團用手指彈到大地。


    帕吉魯寧願守在大樹旁,也不願跟她回工寮,守候到樹倒之前是索馬師仔的本分。古阿霞求了幾天陪她回去洗澡,他都不點頭,便自個回去,拿手電筒沿小徑走,黃狗跟在後頭。


    「喂!」帕吉魯喊來了。


    古阿霞回頭,看見他在火堆旁招手,把纏在她屁股後頭的黃狗叫回。她有點生氣,現在得一個人走了。


    「喂!」帕吉魯又喊來了。


    古阿霞回頭,看見他在招手。他把火焰弄熄了,留些炭火給黃狗,自己跑來纏在古阿霞後頭,大喊:「它去守大樹了,我來跟你走。」


    「你不是要照規定來,不能走?」古阿霞說。


    「我跟 q 毛仔問過了,」跑過來的帕吉魯有點喘,「所以我跑來了,叫浪胖回去守著。」


    「那也不用這麽急。」


    「因為 q 毛仔說:快滾,漸漸忘油。」


    「是見色忘友。那我們快點走吧!免得他反悔,叫我們回去。」古阿霞笑得好壞,拉著他的手,走得又快,又快活。


    走了半小時的崎嶇夜路,古阿霞還沒到工寮便聽到人聲吵切,廚房傳來豬油爆蒜頭、薑片麻油、米酒入菜的味道,還有發電機柴油味,混合成一股「這就是人間」的恍惚美覺。


    莫茲桑見到古阿霞,馬上說你這快臭掉的人,總算回來了,隻有動物與死人才住在荒郊。古阿霞露出苦哈哈表情,因為山野確實如此,寸草不生。但也沒糟糕到底,帕吉魯幫她造了一張高架床,睡覺時在床底放紅炭取暖,上半夜有「烤人肉幹」的感受,差點流出人油,下半夜炭火漸小,則有凍肉的感受。還好她把自己當成高山蔬菜的日夜溫差、冷熱懸殊的生長方式,體內滋生出甜蜜感覺。


    「我隻是來洗個澡,順便補充些食物。」古阿霞說。


    「你還要回去當野獸,」莫茲桑有點驚訝,發現這樣講很失禮,「我年輕時也很想跟情人去露營,隻是很忙的。」


    「露營不好玩,但是睡大通鋪也很吵。」


    「颱風要來了,有聽廣播吧!回來住大通鋪最安全,滾來滾去多自在。」


    關島附近海域生成的中度颱風,時速20公裏,正朝西北方的台灣撲近,氣象局預計發布海上颱風警報。古阿霞數次從新聞廣播聽到颱風動態,要是這樣被逼回工寮居住也好。


    「每次颱風來,什麽都吹壞,前年竟然把油槽砸破,大家不能用鏈仔鋸3 ,一星期沒薪水可領,隻能每天在工寮保養工具。」莫茲桑邊從櫃子裏拿出罐頭、幹貨與調味料,「我拿好東西給你,但還是得算錢,不過這罐免費。」她拿出用剩半罐的辣椒醬,解釋這是被打翻的,不過沒弄髒。


    古阿霞把物品收拾到袋子,發現帕吉魯站在廚房門外,她催他去洗澡,別像小孩連洗澡都被大人逼著上刀山下油鍋的酷刑樣子。帕吉魯偷偷招手,有秘密要講似的。古阿霞走過。帕吉魯說,他聽說工寮有兩位從宜蘭大元山來的伐木工,他要古阿霞幫他去詢問師弟的訊息。


    「你有師弟?這可新鮮了,你們也搞武俠小說的派係。」


    「你去問『手斷師』──阿骨師的消息,他沒有跟我聯絡過。」


    古阿霞心想,你這小子沒朋友就算了,誰還會跟你聯絡感情。況且以「手斷師」強調伐木工也頗可怖,讓古阿霞聯想起從高樓摔落以手著地、球棒打架時以手肘接招,有這種高職業風險的朋友,平時不關心,現在才打探消息,也未免太不夠厚道。


    帕吉魯無法解釋清楚這點,「手斷師」是宜蘭人對索馬師仔的稱呼,各地稱法不一,就像扁柏有黃檜、鬆羅、喜諾氣等稱法。一般民間學工藝得學三年半才出師,傳統伐木得學五年才成,幫師傅挑家私、洗衣、煮飯是小事,如何跟大樹相處才是難事。他的師弟阿骨師入門晚,慧根淺,手藝薄,不過學藝期間,對帕吉魯還不錯。這才讓帕吉魯惦念在心。況且做手斷師或索馬師仔,還有項不成文的說法,砍完一座山頭,折鋸斷斧,隱山了,照顧那些種下的造林苗,幹些除草、修枝與疏伐的無聊活兒。所謂的不成文說法,是他的祖父兼師傅那輩的人,從來沒有體驗過電鋸惡魔降臨世界前的浪漫淑世做法。阿骨師活動在宜蘭大元山,那是資源豐富林區,伏地索道、高山流籠與森林鐵道密布,不過大元山森林資源在一九六?年代末殆盡,帕吉魯不希望阿骨師就死守山頭,期待他轉移陣地到附近的太平山,畢竟劍客有劍無江湖,愧對武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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