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年(6)


    她滿懷著這種憧景,急切而興奮地申請成為一名醫療傳教人員。在一個夏末的晴朗周末,她搭乘公交車到聖路易斯麵試,並被列入前往韓國的候補名單。但韶光漸逝,傳教團延後了行程,最後取消了整個任務。卡羅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補名單,這次的目的地是緬甸。而後,當她還在檢查信件、夢想著熱帶叢林之時,亨利醫生來到了這裏。那天相當平常,跟一般日子沒什麽兩樣。時值晚秋,正是流行性感冒的季節。屋裏擠滿了人,四處有人打噴嚏和悶聲咳嗽。卡羅琳呼叫下一個病人時,也覺得喉嚨深處有點幹癢。這位病人是個名叫魯伯特·狄恩的老先生。其後的幾星期內,他的感冒會愈來愈嚴重,最後死於肺炎。此時他坐在扶手椅上與鼻血奮戰。他慢慢地站起來,把手帕塞進口袋裏,手帕上的點點血跡清晰可見。他走到桌子旁邊,遞給卡羅琳一張放在深藍色硬紙板相框裏的照片。那是一張略微上了點顏色的黑白照,照片中的女人神情警戒,穿著一件淺桃色的毛衣,頭髮微微起伏,有雙深藍色的眼睛。愛梅妲是魯伯特·狄恩的妻子,已經去世二十年了。“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他跟卡羅琳大聲宣告,音量大到大夥都抬起頭來。候診室外麵的門開了,那道鑲嵌著玻璃的內門隨之嘎嘎響。“她很漂亮。”卡羅琳說。她雙手發抖,因為他的深情與悲傷觸動了她的心弦;因為從來沒有人以同等樣的熱情愛戀著她;因為她已經幾乎三十歲,但如若明天過世,沒有人會像魯伯特·狄恩一樣,過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著她。她,卡羅琳·洛蘭·吉爾,當然跟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樣獨特,一樣值得被愛,但她卻不曉得如何表明這一點。藝術、愛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傳達不了她的心意。通往候診室的門被推開的時候,她正試圖鎮定下來。一名穿著褐色粗呢大衣的男子在門口猶豫地站了一會。他手裏拿著帽子,靜靜地打量質料粗糙的黃色壁紙、角落的蕨藤植物,以及金屬架上破舊的雜誌。他一頭褐髮帶點暗紅色,一臉清瘦,表情專注而謹慎。他並不出眾,但姿態與神情有些特別,沉靜中帶著機警,有種好聽眾的特質,這些都令他與眾不同。卡羅琳心跳加速,皮膚也一陣潮熱,感覺又開心又惱人,仿佛忽然被飛蛾的翅膀掃了一下。他的目光迎上她,她馬上就明白了;即使在他走過來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著外地口音報上姓名戴維·亨利之前,卡羅琳就百分之百地確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終於出現了。那時他還沒結婚。他沒有太太,沒有婚約,據她打聽也沒跟任何人約會。無論是當天他巡視診所還是日後的歡迎會和會診等場合,她都仔細聆聽。其他人忙著說客套話,或是被他聽來不熟悉的口音和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分心,她卻聽出了旁人沒有注意到的一點:他偶爾提到那段在匹茲堡的日子,大家從他的履歷和文憑中也知道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從來不提過去。在卡羅琳眼中,這種沉默與克製讓他蒙上一層神秘感,這種神秘感更讓她覺得旁人都不像她一樣了解他。對她而言,他們每次相遇都別具深意,她仿佛隔著桌子、檢驗台,以及一具接著一具美麗或不完美的病人的軀體對他說:我懂得你,我了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沒看到的地方。她無意中聽到大夥開玩笑說她愛上新來的醫生,感到又驚訝,又害臊,一張臉漲得通紅。但她也暗自高興,因為謠言說不定會傳到他耳裏,害羞的她肯定說不出這種話。平靜地共事了兩個月之後,有天深夜,她發現他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的臉擱在雙手上,呼吸輕緩,帶著節奏,看樣子已經陷入熟睡。卡羅琳靠在門口,頭微微傾斜。在那一刻,她醞釀了多年的夢想全都浮上心頭:她和亨利醫生將一起離開,遠赴世上某個偏僻的地方;他們整天工作,額頭上冒著汗珠,手中的工具愈來愈濕滑;夜晚時分,她會為他彈奏鋼琴,鋼琴可是飄洋過海,順著某條湍急的河流,穿過茂密的叢林運送到他們的住處。卡羅琳沉醉在夢境之中,想得出神,當亨利醫生睜開雙眼時,她竟然毫無保留,毫無禁忌地對他微笑。她從未對任何人如此肆無忌憚。他顯然大吃一驚,這一下子把她拉回現實。她挺直身子,摸摸頭髮,喃喃地說些抱歉之類的話,臉漲得通紅。她掉頭離開,深感羞恥,但又有點興奮,這下他一定知道了;這下他眼中的她,終將如同她眼中的他。接下來的幾天,她期待著後續發展,緊張得很難與他共處一室。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什麽也沒發生。她並不失望,反而放鬆下來,為他遲遲沒有行動找些藉口,然後繼續等待。三個禮拜之後,卡羅琳翻開報紙,看到社交版的婚禮照片。照片中已經成為戴維·亨利夫人的諾拉·阿舍轉過頭,她的脖子優雅細膩,眼睫毛微微上翹,仿佛一扇扇貝殼……卡羅琳動了動,大衣裏開始冒汗。屋裏太熱,她幾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寶寶依然在她身旁熟睡。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木地板在破舊的地毯下嘎嘎直響,天鵝絨布幔垂落及地。好久以前,此地曾是一處優雅的莊園,現在隻留下些許殘跡。她摸摸布幔後麵透明窗簾的一角,窗簾泛黃、脆弱,上麵布滿了灰塵。窗外,幾頭牛站在積雪的田野中,到處找青草,一個身穿紅色格子花布外套,戴著深色手套的男子清出一條通道走向穀倉,雙手上的鐵桶晃來晃去。這些灰塵,這堆白雪,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諾拉·亨利憑什麽擁有這麽多,憑什麽過著平靜快樂的日子?卡羅琳被這個想法以及自已深沉的怨恨嚇了一跳,她任憑窗簾從手中滑落,走出房間,朝著有人聲的地方走去。她走進一條走廊,日光燈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一閃一閃,空氣中充斥著濃重的液體清潔劑、水煮蔬菜,以及淡淡的尿味。推車嘎嘎響,有些人高聲喊叫,有些人喃喃低語。她轉彎,再轉個彎,走下一級台階,來到屋子比較現代的一側。這裏的牆漆成青綠色,膠板地上鬆鬆地蓋著油氈。她經過幾道門,瞥見人們的生活片段,而這些影像如同照片般停駐在空中:一個男人凝視著窗外,陰影遮住了他的臉,看不出多大歲數;兩個護士正在鋪床,她們的手臂舉得老高,潔白的床單一度幾乎飄達天花板;兩個空蕩蕩的房間,帆布攤開了鋪在地上,油漆罐堆積在角落;一道門緊閉,然後是最後一道門,門開著,裏麵有個年輕女子穿著一件白色的棉質無袖襯裙坐在床沿,低著頭,雙手輕輕交握擱在大腿上。另一名女子是護士,她站在年輕女子身後,銀色的剪刀閃閃發光,頭髮像黑色的瀑布般掉落在白布上,女子赤裸的頸背一露無遺,頸子修長、細膩而白皙。卡羅琳停下來站在門口。“她會冷。”她聽見自己開口說,兩名女子聽了都抬起頭。坐在床沿的女子有雙大眼睛,散發出黑亮的光澤,她的頭髮本來很長,現在被剪得亂七八糟,長及下巴。“沒錯。”護士邊說邊拍掉女子肩上的一些頭髮,頭髮在單調的燈光中落在床單上,落在汙跡斑斑的油氈上。“但非剪不可。”說完便眯起眼睛打量卡羅琳皺巴巴的製服以及沒戴帽子的頭。“你是新來的,或者有什麽其他事情嗎?”她問。卡羅琳點點頭,“新來的,”她說,“沒錯。”一名女子拿著剪刀,另一名女子身著棉質襯裙坐在自己剪落的發渣中。日後當她想起那個時刻,她總把它想成黑白畫麵。這幅畫麵令她深感空虛與憐憫,但她卻不確定為什麽。頭髮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外透進冷冷的光線,她感到淚水在眼中滾動。另一個大廳中人聲迴蕩,卡羅琳想起紙箱還擺在等候室的天鵝絨沙發上,寶寶依然在箱內沉睡,她趕緊掉頭回去。一切都跟她先前離開時一樣。印著紅彤彤的可愛嬰兒臉的紙箱還在沙發上,寶寶的雙手握成小拳頭擺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諾拉·亨利在吸了麻醉氣體昏過去之前曾說,若是女孩,就叫她菲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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