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廁所裏撒了一泡尿,流了兩行淚的方原突然發現,自己居然還會哭。


    第4章 不再是那山,那水,那個女孩


    回家呆了不到十天,方原就決定離開湘西那座古鎮。


    原因很簡單:他很鬱悶。


    5年前在沱江邊小酒吧調戲小芳的阿泉,被方原用鐵棍打成殘廢後,人雖然一瘸一瘸,卻天天在方剛麵前晃動。阿泉現在娶了媳婦的兩層紅磚樓,是方家當年補償給他的。那是當了半輩子長途貨運司機的方老頭有生之年拿積蓄蓋的。方老頭在漫漫長夜裏跑了多少裏路,遇了多少次劫,一個磚一個磚地掙下這棟房子。還是他自己親手把磚瓦和水泥運回來,帶著兩個兒子和一眾鄉親一起蓋的。


    回家的頭天晚上,方原就夢見了麵容模糊的父親。很奇怪,與父親一起出現的,還有那個瘸子阿泉,兩人像電影鏡頭一樣地飛來飛去。父親嘴裏嘟噥著什麽,眼裏流出紅色的淚。阿泉眼裏也流出紅色的淚。這些淚的顏色都有點像紅磚。第二天,阿泉真的在他門前走過,像隻鬼似的,走路一顛一搖。


    方原最不想讓自己記住的,是自己一棍摧毀了父親留下的房子。他也不願意跟阿泉的眼睛相遇。雖然他不知道一旦避無可避地遇上,會是什麽樣。但這件事情就tnnd的那麽多年了,仍像一條巨大的蠶蟲,無時無刻不悄然爬過他的窗前,吞食著他老桑葉一樣的心。


    還有母親。他回來那天,她吃過早飯就走過十字街口,站在石板橋上,頂著冷風等到傍晚。


    在秋風颯颯的黃昏裏,她眯著的眼睛,終於看到已長得人高馬大的兒子,搖頭晃腦地踩著落葉從橋那邊走回來。在她心裏,方原無論長得多高多壯,他都是那麽可憐的小人兒。


    方原走到近前,她突然像做了虧心事一樣,馬上把臉背過去。


    5年前,是她把他送進去的。


    母親瘦多了,像個小老太婆,不再黑亮的枯發在秋風裏遊絲一樣飄散,當年沱江邊浣衣婦中最美的女人,而今姿色蕩然無存。


    為了賠償阿泉家的醫藥費,出事後他們一家搬離了全鎮最好的紅磚房,讓阿泉一家住進去。方家便從鎮裏的富庶人家變成了住吊腳樓的窮人。


    那時壓根沒人知道,風入孔,雨漏頂,搖搖欲墜的吊腳樓,會因為這幾年古城的開發,變成沿江的一道風景。城市裏的人過往遊來,多少錢也不肯住進當地人眼裏最華麗的縣賓館。他們就不要住紅磚房子,就喜歡這些用木樁子架著,走上去吱吱作響的永遠站在水裏的破木樓。


    方母顯然是個見過世麵的女人。她少女時代就出過省城,婚前有過一段被拋棄的感情,婚後又經歷老公車禍死掉,兒子被判刑坐牢這些大事件,人生的無常在她臉上寫滿了風霜。她也知道怎樣把握時機鹹魚翻生。兩年前,突然看到不少外麵的人捏著大把鈔票,背著旅行包三三兩兩往這古鎮裏鑽,她就知道,他們家的命運出現了轉機。


    那時她在車站擺攤賣書報和花生米,沒生意的時候她就戴著老花鏡讀報,讀累了,就看到點的長途車下來的是些什麽人,他們來這兒幹什麽,他們會住到哪兒,他們要呆幾天才離開,他們把錢花在哪兒。她不知道,這其實叫市場調查。


    有了答案以後,她反應也真快,回家和兒子媳婦一合計,就叮叮噹噹地敲掉了吊腳樓原來的架局,拿方堅最近的積蓄買來了木板,重新構建,搭了閣樓,讓一家人擠在靠岸的兩間小房間裏,把靠水邊有格子窗的地方騰出來,連閣樓弄成6間小房,開了一個“江邊樓”客棧。


    媳婦瓜兒看上去不太機靈,但勝在聽話,還炒得一手好菜。她把當嫁妝的最後一床新棉布格子被都貢獻出來,鋪在客床上,讓住進來的人舒舒服服的。瓜兒人也算幹淨,在婆婆的直接指揮下,上上下下收拾得一塵不染。方母和方堅跟車站附近拉客的摩托車和客運車司機分頭打好招呼,讓他們幫忙介紹人客,來一人給3元提成。而住進來的顧客管吃管住,一個一天才收15元。那些一住就十幾天甚至一個月的畫家,瓜兒除了拋媚眼,還包洗衣服。


    其實方媽母心裏早就算好,這盤生意將來交給誰。一接到方原提前釋放的消息,她就對方堅和瓜兒兩口子說:“你弟出來,要麽跟哥一起跑營運,要麽在家裏當老闆,瓜兒你就繼續當廚子,當服務員吧,我賣完書報就去串串門,打打牌,這些年我都沒享受過……你們不要不高興,這吊腳樓本來就是弟弟進去坐牢換回來的啊!現在阿泉一家恨不得給換回來呢。你弟不進去,我們又怎麽會丟了房子,不丟了房子,又怎麽得這吊腳樓子呢?”


    其實不用她反覆嘮叨,方堅都會順從的。瓜兒就沒吱聲。


    瓜兒娘家的大嫂知道後,大是大非麵前就維護起從前跟她有過牙齒印的小姑,她說:“你婆婆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呀?你老公腦筋就不會拐彎嗎?如果你小叔不進去,哪會丟了紅磚樓?啊?紅磚樓換回來的吊腳樓,卻成了他的功勞了?那你們家的紅磚樓問誰要去?你們孩子將來娶媳婦可是一根木頭一片瓦都沒有啊!”


    但瓜兒迫於婆婆的強勢,還有對老公的依賴,一句話不敢說。後來見到了放出來的小叔,她那道虛弱的怨氣更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氣沖得煙消雲散。


    方原坐牢坐傻了,對一切都很木然。


    但阿泉沒有木然。五年前埋下的恨,阿泉還沒有放下。主要是他們家鹹魚翻生,更加劇了阿泉一家對方原的恨。方原真的受不了阿泉搖晃的樣子。雖然他能躲過阿泉的眼睛,卻躲不過他一瘸一瘸卻依然昂著頭的背影。方原強烈感受到,在瘸子身後,那道歪倒一邊的沉風裏,仍夾雜著今生化不開的怨懟。


    當年被阿水開槍幾乎打死的那個人,好在是個外地僱工。阿泉的腦袋也被子彈擦傷了,流了一地的血。所以走路失衡,不光是斷了腿的緣故。


    而橫在方原的心裏的另一道板障,是曾讓他成為男人的小芳。小芳在他坐牢以後,像隻一刻也離不開公貓的發情母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嫁人,結婚不到半年就當了孩子的媽。這個曾經讓他初嚐女人滋味,最後間接為她坐牢的女人,他一回來就見到她了。


    小芳一出現,就像往傷口噴了一支雲南白藥似的,消解了方原內心的創痛。那一刻。他甚至有點哭笑不得。


    主要是她的腰太粗了,粗得像豆腐坊裏的水桶一樣。從前白淨的臉上落滿了太陽暴曬的雀斑,像躲不及天上的一群飛鳥,被它們紛紛往臉上拉糞似的。她的臀部也因為兩次生育和數次人流,大得像兩個驚人的砧板。砧板失去了往日的彈性,扭動起來像兩隻沙田柚子。女人怎麽會臃腫到這種地步的呢?女人的五官也因為發胖而變得模糊起來,她勉強沖他一笑時,抽多了水煙的牙齒黃森森的。


    他幾乎要質問自己:當時有沒有搞錯?


    他不甘心,通過望江的窗戶一連觀察了她好幾天。幾乎每天早晨,她都趿著一雙很硬的朔料拖鞋,提著她老公和兩個兒子的衣服到沱江邊的跳岩浣洗。在監獄習慣早起的他,隻需撐起一格木窗就能窺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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