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誘人,不僅是因為它大片的紅樹林和東部海岸線如何壯美,不僅是因為它的深水港吐納如何方便,而是因為它與曾經的殖民地海島一河之隔。斷斷續續的海岸線與警衛森嚴的邊境線是這兒獨一無二的風景。口岸的特殊性造就了關貿的繁榮,它也肩挑著無需也無法言傳的關乎政治也將寫進歷史的使命。所以,這兒的每一顆負離子都不太透明,隻有視線朦朧才會產生無窮的想像。而這兒的海洋,也是江海交界,黃的淡水與藍的鹹水都乘勢奔湧而來,此消彼長而去,所以這一水域的魚群,是跟人一樣的活躍。


    這個地方,就是方原認定的未來棲身之所。


    在濱海大道,方原的白襯衣開始滲汗。他有點猶豫,最後還是動手鬆了領帶。那個像雞蛋一樣光滑的矽穀藍領結,在出門前足足花了他十五分鍾。


    領口鬆了,方原還是心浮氣躁。


    一輛紅色的奮力駛來,在車站邊等了會兒,見他沒有舉手之意,便又像2分鍾前走過的那輛一樣,悻悻離開。


    隔著玻璃,方原也能感到車裏的空調很冷;同樣,他也能看見司機嘴裏罵罵咧咧,設計對白是:“帥哥,不坐計程車,拜託就別穿成這樣啦……”


    瞧那嘴巴,像條大金魚似的一張一合。方原看看腳旁的馬路邊上,正好有一塊比拳頭還大的石頭,他有點想撿起來,用力飛出去,然後看著車廂後的擋風玻璃砰地粉碎。


    他不介意跟人打架。因為打架一直是他的強項。可是現在……算了。


    大巴終於來了,他鬆掉鼓在肺裏的氣,拎著皮包跳了上去,把預先準備好的3個一元硬幣,噹噹當地,老老實實,一個不少餵進自動收銀箱的大嘴。


    方原剛剛刮過鬍子,他表情冷漠,腮幫發青,帥氣的臉更顯性感。沒有人知道,他像夏天小麥一樣顏色的皮膚是怎樣曬成的,按道理從監獄出來不到半年的人,臉色依然蒼白。


    這就是方原與眾不同的地方。他好像天生就懂得怎樣從細節上粉飾自己,沒錢健身,他就每周往東海岸跑,像那些在大亞灣工作的外國人,在免費浴場愣是把皮膚曬成那種特讓歐洲人流口水的燕麥色。


    他在獄中跟人打架受過傷的鼻樑,不是吹的,也不是整的,非但沒有變型,還一如既往地堅挺,上麵架著的那副灰色偏光鏡,是最新一季時尚雜誌和catwalk上,男模的至愛。


    坐大巴就穿不起名牌,那純粹是一種偏見。方原的襯衣和西服都是叫得出名兒的(沒收贊助,不便寫出)。這身行頭,算是方原最後一筆投資了。


    “出租爸爸”得穿這個。


    讓一個25歲的帥小子去當爸,的確叫人困惑。但職業需求,責無旁貸。


    “出租爸爸”也可以叫“出租老公”。側重於前者,是表示一切為了孩子。後者的叫法,容易讓人誤會為性工作者。女顧客的麵子一旦放不下來,就不便開展工作。而且方原也是一個有底線的人,他的原則是:沒有孩子的,他不接單。為失去父親的孩子帶來快樂,比為失去老公的女人帶來快樂更功德無量。


    其實,後麵那種人配叫“出租爸爸”嗎?直接叫“鴨”得了,可別砸了這新興行業的牌子。要知道,方原極有可能就是開創這一朝陽行業的先驅。如果那樣,用報紙那些糊弄人的話,他就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所以他得珍惜啊。


    在這一點上,方原表現得有點像專家。專家對自己的榮譽向來都愛惜如命。


    後來有個記者調查過了,在方原之前,國內的確沒有人提出過這個稱號,也沒有人把它當成一項職業去經營。這可是一個頗需要博愛之心的職業啊,雖然不是免費奉獻,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這份工作的“性價比”可不低,裏麵富含大量愛心元素,否則這工作是無法展開的。


    所以,如果方原不關愛孩子,那就是不關愛自己的客戶動態。


    方原一直這樣認為:自從個人生育在中國得到最有效的控製後,沒有哪一個時代的孩子比獨生時代的孩子更幸福了。可是他們的童年又如此孤獨。方原甚至很有科學根據地認為,他的客戶——孩子的疏離感是由現代城市的格局造成的,尤其是在一個漁村擴展起來的移民城市。


    沒有老街,沒有小巷,沒有大院,隻有以樓盤為中心統稱為社區的地方,裏麵的孩子也不是不肯聚在一起,是各人的爸媽不讓。爸媽不讓,也有爸媽的理由。因為不知道對門的人打哪兒來,是湖南呢還是湖北,是山東呢還是山西。住的人是業主呢還是租客,是幹部呢還是逃犯,是已婚夫妻還是同居男女。最怕旁邊住一對坑蒙拐騙的狗男女,貌似好鄰居,彼此稔熟,摸清情況後,隔天去了上班,家就被人喊來一卡車大件小件一起端了。家電都沒寫名字的,小區保安沒準還跑過來幫租客搬家呢。


    各種各樣的可能,各種各樣的手段,都有可能在這個城市發生。方原對這些過程最清楚和熟悉不過了。關於治安問題,媒體分析了很多,還列舉了很多貧富懸殊的數據。而沒誰比方原對案發原因更直觀:有人爬火車來海城來發了達,一定會群發簡訊給村裏人:“這裏錢多,人傻,速來。”跟風過來的人發了就好辦,要沒發,唯一要幹的事,就是向已發的人身上下手。


    第2章 照進鐵窗的月光


    方原長得高,長得帥,腦門也不窄。


    在監獄那會兒,方原為了給自己加分,老給《監獄報》寫稿,反映管理自己的獄警如何辛勞,如何對犯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年後因為文筆不錯,投稿不倦,終於成為《監獄報》的通訊員,由此獲準隨時到監獄圖書室看書。


    在那兒,他看了很多跟社會和經濟有關的著作,明白到人類必須競爭,才能突飛猛進。沒想到,在裏麵,他居然還發現有馬爾克斯的書。那一批好書是一所名校的中文係老教授臨終前捐贈的。該教授是個鰥夫,不知是不是因為性取向的問題,還是心隨故人,萬念俱灰,沒續弦也沒後代,一進高幹病區404房,就沒打算再出來,直接叫學生把書運到監獄,希望以文字打救迷途羔羊。不到一周,人就真的去見了上帝。算是臨終做了件可以上天堂的事兒。


    在《霍亂時期的愛情》裏,他看到馬爾克斯通過烏爾比諾醫生的口告訴大家:“嚴格來說,一切藥物都是毒藥,百分之七十的普通藥物都在使人加速死亡。”對外科手術,烏爾比諾醫生更懷有一種驚恐,他說:“手術刀是藥物無效的最大證明。”


    怪不得,現在很多城市的外科醫生都努力說服病人做手術。方原在報紙裏看到某市有個婦科醫生,為了創收和讓自己的學生有一個良好的實習機會,把一個宮頸長著小息肉的女孩,全副武裝送上手術台,起動宮腔鏡技術去切除,結果被實習生舞動器皿損壞了女孩子的子宮,令她從此失去了為人類繁衍後代的職能。那醫生和實習生被告上法庭。賠償是沒有用的。唯一解恨就是也把他們關進來。據專家說,那顆黃豆一樣大的小息肉,在門診裏隻需花十分鍾就可以摘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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