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說,我們該回去了。


    三個人從大西河邊上回到保和堂。二太太很想打開這個精巧好看的梳妝匣子,但怕將那把小銅鎖撬壞了,就決定放在那裏等著來鎖匠的時候把它打開。那時經常有貨郎挑兒找上門來賣雜耍兒東西,有的貨郎挑兒就是鎖匠。


    秀兒找了一把鐵鉗子,跟二太太說,把鎖兒擰開看看,裏麵都是些什麽東西?


    二太太說,不,等鎖匠來了再打開,要不就把匣子毀了。


    二太太把匣子縫隙朝下倒控在那裏,讓裏麵的水流出來。


    這時,絲紅來喊二太太,說大老爺喊她過去商量事。二太太就跟著絲紅到菊花塢來。


    進了堂屋,大老爺正在紅木椅子上坐著,大太太也在,旁邊站著一個破衣爛衫的孩子,看上去有十來歲,腦後梳了一條小辮,一對鬼頭蛤蟆眼滴溜溜亂轉。二太太覺得這孩子不討人喜歡,不知道是不是蔣家的遠房親戚,在保和堂大院,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經常來,一來就是七八個,有的甚至拖兒帶女,一住十天半月,臨走時都要帶上幾升糧食,保和堂這種開支很大。


    二太太挨著大太太坐下,大老爺才說,這孩子的爹媽昨天夜裏被洪水捲走了,就剩下了他一個,卻也是可憐,又無兄長叔伯親戚依靠,有個鄰居就把他送到咱們保和堂來,想讓咱們收留這孩子,不至於餓死,明年這場饑荒是鐵定了!說到這裏大老爺停頓了一下,這才問二太太,弟妹覺得這孩子是否留下,你打個主意。


    二太太又看了看這孩子,身子瘦骨伶仃,一雙眼睛有些絕望地盯著她。二太太有些不忍,就說,如果大老爺同意留就留下了,這也是件積德的事。


    大老爺很高興,對這孩子說,那就留下吧,先給保和堂放牲口,管吃穿,等你過了十五歲再給你開工錢,你看行嗎?


    這孩子說,行。既不顯得高興,也無感激之情。


    大太太說,你這孩子,大老爺和二太太答應留你了,也不磕頭謝過,以後在保和堂要懂得些規矩才行。


    那孩子就給大老爺下跪磕頭,又給大太太二太太磕頭。


    二太太說,你還沒有告訴我姓名呢。


    那孩子說,我姓官,我爹叫我老官,其實我叫官杆兒。


    二太太和大太太都被這個名字逗笑了,說這名字古怪,要是不細聽,還以為是光杆兒呢。


    大老爺也笑,但很有分寸,對官杆兒說,你去吧,先去長工房,回頭我讓人給你送一床被子去,以後就吃住在長工房了,有事就找我,找二太太也行。


    官杆兒不說話,轉身就拖拖遝遝地走了。大老爺永遠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個官杆兒在後來的日子裏給他出了一個曠古未有的難題,大老爺因此輸得名聲狼藉,並為此染病離世,這是二十年以後的事。


    大老爺等官杆兒走了以後,才對大太太和二太太說,你們可能都不明白我收留這些孤兒和窮親戚的用意,行善積德固然是一個方麵,再有就是我們保和堂人氣不旺,這樣沖沖,顯得火爆,其實有一些人跟我們蔣家沒半點親緣,但我還是以親戚之情收留了,你們不要怪我才好,以後弟妹執掌保和堂家務,這方麵的事由你多做些主,我也輕閑些。


    二太太很感激大老爺如此信任,說,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懂得些大道理,以後有什麽不當的地方,大老爺大太太要多指撥我才好。


    大太太說,我的妹子,你這麽說可就外道了,一家子人不說這種話,什麽大老爺大太太的,沒有外人的時候,就該叫大哥大嫂才是。


    二太太就笑了,說,這麽喊習慣了,不好改口。二太太不知道要是管大老爺叫大哥會不會兩個人都覺得不自在?在這之前她是從來沒有這樣喊過的,倒是偶爾管大太太喊過嫂子的。大太太是個很隨意的人。


    接下來又說了一些保和堂的其他事,比如北京天津保定的買賣什麽的,其實這些每年三十這天,大老爺二老爺大太太二太太都要聚在老太爺屋裏,由帳房先生許老爺子一筆筆公布清楚的,收成好的時候,蔣家就拿出一些來給各個部門的師傅夥計發個賞錢。大老爺又給二太太提這些事是因為二太太掌管家務了,常提醒她有好處。


    二太太從大老爺那裏出來,又不見了秀兒,這些天秀兒老是跑出去,不曉得幹些什麽。二太太也懶得理她,便自己去拿倉庫的鑰匙開了倉庫,從裏麵翻了一包破棉花出來,又量了些粗布,除了做被子之外,二太太決定給官杆兒做身棉衣裳,因為秋天已經來了,冬天也就不遠了。


    二太太親自提了棉花粗布到長工房,找了黑丫頭說,這事交給你了,再去找兩個做針線的娘們,做一床被子,一身棉衣裳,給新來的那個孩子,他叫官杆兒,量量他的身子,比著做,別剪小了穿不得。


    黑丫頭說,行了,這麽點小事二太太別操心,包在我身上,保準弄得好好的。


    二太太從長工房出來,走過角門,看到護院房的院子,就想起牛旺來,她想去看看,又覺得沒個因由,就想到做好的那件白粗布汗衫子。


    二太太匆匆忙忙地回到銀杏穀,拿了那件汗衫子又到護院房去,她後悔剛才沒有去看看牛旺是不是出去了。


    越是離護院房近了,二太太竟然心跳起來,成了做賊的了!二太太自己罵自己。


    二太太來到護院房的院子裏,看到一排溜的五條漢子脫了上衣,倒栽蔥地貼在西房簷下拿大鼎,每人腦後垂下條辮子,拖在地上,像條貓尾巴。高鷂子手裏拿著一根藤條子,在左手上輕輕點打著,兩條腿大八字地叉在那裏,粗言穢語地沖那五個拿大鼎的人發火,他的辮子被革命軍割了之後,至今就這麽披散著,像個沒有苫好的破草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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